正文 第4章 在路上(1 / 3)

嫂子叫我起身的時侯,天空還是一片黑暗,圈裏熟睡的小豬娃被驚醒了,閉著朦朧的雙眼稀稀哼哼地亂拱。她將幹糧袋掛在我身上,又斜打了個節,就乜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在催我起身。我就將土車的褡帶搭在肩膀上,推著車子吱吱紐紐起了身。黑暗中,傳來了撲踏踏的腳步聲和幹糧袋打在我屁股上的富有節奏的沉悶聲音。

嫂子無聲無息地走著。盡管她不出聲,但我仍能感到她的存在,知道她此刻正搭著一條粗辮子跟在我身後,身上散發出一種燒烘烘的騷味。這些天來,在我和她悉心照料我大哥的同時,我已經熟悉了她的一切。每天清晨,她總是用手掌將大哥為她賣的桂花油攤開來在掌中輕輕揉搓,然後抹到了頭上,有一次,桂花油幹了,我就親見她就偷偷將唾沫吐到手上,再擦到頭上去。即使在現在,我也敢肯定,她剛才在油燈下擦了不少的桂花油。

小車在吱吱呀呀地叫著。我推的這輛車子也是我特意為這次北方行造的。它全是用上好的土梨木造的,有一個獨輪,上邊支撐個大三角形架子,在我雙手握著的地方有兩根木柱,可供歇息時平放在地上。架子上是用柳條編的一個大筐子,我大哥就平躺在那裏。

走著走著,天漸漸就明了,灰色的霧氣就在升騰著,隱約出高原山梁脊峁的輪廓。我們的腳下也已能感到大地燒乎乎的熱氣了。就在這時,大哥在車上呻吟起來。

我知道該是歇息的時侯了,就駐了腳,撿了個碎石塊將木輪支住了,坐下來喘氣。嫂子趕前來,將我大哥蓋著的被單掀開了,底下就露出了他那兩條腫得如小桶一般粗的腿。還有一股腐爛氣息,在靠近腹溝的大腿麵上,有個碗口大的窟窿正在往出流膿血,裹著的墊布被膿血滲的不成樣子。這幾個月來,真不知他身上有多少東西要往出流。嫂子把墊布拿開了,就地找尋了個小樹枝在小枝頂端紮了一大束棉花,在大哥的傷口中來回纏了幾圈,大哥就哎喲哎喲疼得直叫喊個不停,嫂子待傷口中露出紅嫩的皮肉時,就又滴了幾滴酒在裏麵。又從鼓鼓囊囊的腰間換上一塊墊布,然後一圈圈綁緊了。她又乜了我一眼。

我們就又出發了,在車子上下顛簸中傳來了大哥呻吟的聲音。

我大哥本是生意人,整天在外跑著,他將嫂子娶到家裏,就幾乎沒有管過她,他每年總是在秋天回來將家鄉的柿餅、核桃、花椒一古腦地裝了,就運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村子裏有人說,曾見到他象轉村溜巷的小商販一樣,手拿著不朗鼓當當郎郎地搖。然後就將貨擔中的脂粉、針線、日用品賣給鄉下人。

大哥不在的日子,嫂子就一人在家裏過日子,她做她吃。然後將大哥買的桂花油塗在頭上,粉擦在臉上。

去年秋天,傳來的消息說是日本人占了縣城,媽就擔心大哥的安全,時常念叨著他,後來,有一天,大哥就沿著山路爬回來了。這情景幾乎把村子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他的大腿麵上受了傷在地上拖拉著,在靠近腹溝部有個拳頭大小的窟窿正往出流膿,媽用菜刀將死皮爛肉割掉了,擦淨了膿血,嫂子就成天將一種叫“太皇”的草的根搗碎了搗出汁來,敷在了他的傷口上。嫂子還將酸棗樹皮剝下來,曬幹了,研成細末,也給他敷。就這樣過了一個冬天,大哥的傷口卻總不見好,傷口愈爛愈大,足有碗口那麼大,每時每刻都有膿血往出排。兩條腿也腫得不成樣子,明泡泡的,泛著紅光,到後來,他的渾身也都開始虛腫了,飯也不肯多吃了。長期的睡炕致使他背上的皮膚也開始磨爛了,露出嫩紅的肉來。但是,關於他怎樣受的傷卻始終是個謎,他不肯說。我們總因為他在外邊有了足夠的錢,然後合夥的夥伴或者是強人掠走了錢,並且殺傷了他。我們是這樣想的,也願意給別人這樣說。

到縣城去治病是大哥提出來的,他說,我不行了,可我不願死,我想活著。

媽就讓我帶他去縣城去看病。嫂子得去,因為他是大哥媳婦。

路上一群烏鴉在低低地盤旋著,哇哇地亂叫著,扇動著它們強有力的翅膀,由於幹燥,地上的塵土就像煙霧一樣,彌漫開來,把我們裹在中間。我們停了,它們就歇息在附近的枝上,兩條腿在枝上晃動著,光奮地彈跳著。它們一定是嗅到了腐肉氣息。我想。

大哥不說話,搭閉著眼睛。我總覺得有一種死亡氣息籠罩著我們,我就想到大哥快要死了,這使我感到高興。我甚至都不想掩飾這一點。因為嫂子也曾經對我說,他不會活著回來的。她就隻是這樣對我說,但我總能從她閃躲的眼神中撲捉到一點令我興奮的東西。她的眼神與其說對我是一種逃避,不如說是一種挑逗更合適。這一切使得我心甘情願、而又毫無怨言地用獨輪車推著他,直推到他完蛋的那一天。也使嫂子能夠象個小媳婦一樣跟在我身後,擺動著她就著唾沫梳得溜溜光的一條粗辮子,這三年來,我總覺得我的心都是在那條拴在她腦後的、亂晃著的長辮子梢上蹦跳著。

我長這麼大,縣城可一次也沒去過,因為要走五天路呢,沿途要歇幾夜的。長此以來,我們總是將我們家的東西賣給小商販們,以此來換回我們要用的食鹽,點燈用的油,還有許多的東西,有一次,我趁小商販們不注意,還偷了一條紅圍巾,是大紅大紅的那種,它的顏色就像我們家鄉秋天的柿子葉。我曾經在等著嫂子對我說什麼的那一天,我就將它送給嫂子的,可是,嫂子什麼還沒有說,大哥就爬著回來了。圍巾成了一條毫無用處的東西,我隻能用它來當褲帶了。

車行得非常緩慢,主要是天氣太熱的原因,那些綠頭蒼蠅始終圍著我們打轉,而且每過一陣,嫂子就必須從腰間解下一塊墊布給大哥換。

我和嫂子的故事是從清水河開始的。那是一條不寬的河流,河水打著轉,泛著小浪花。獨輪車不能過去,我就先將大哥背過去放到背陰處,又將獨輪車也顛了過去。過了河,我們歇息時,嫂子就在河邊洗她的頭發,她把辮子解開來,頭發披散開來遮住了她的臉,陽光下金光閃閃的,她努力地撅著屁股,渾圓的屁股一搖一晃仿佛在訴說著什麼。我猛然間有一種衝動,一下子從後邊抱住了她,摔倒了她。“好小子,看我不打死你,”她就這麼喊了一句,就不再說什麼了,而是在我的身子底下,將身體象弓一樣拱了起來,將小肚子緊緊貼著我,她身上潮乎乎的熱氣就傳了過來。

從這以後,我的圍巾就披在了她的肩頭。

其餘的那一天,我心緒煩躁地在等著黑夜的來臨。就像一堆火等著在夜裏燃燒似的。而白色的太陽總是在地平線上緩慢地挪動著腳步遲遲不肯落下。

當夜像塊大鍋蓋似的扣下來之時,我們總算熬過了一天,來到了我們要歇息的第一站,石板店。說是店,其實隻有一戶人家,四間瓦房。

離得老遠,嫂子首先瞅見在大門口一堆剪裁成長紙條的一束白紙在風中忽啦忽啦地響。

“好像是死了人啦。”她說。

一聽說死了人,大哥就從土車上艱難地支起身來,望了半天,他無奈地說:“我不想在這裏過夜。”

嫂子輕蔑地撇了撇嘴,嘟囔道:“怕死鬼。”

我不說話,但我也從心底裏瞧不起大哥,我知道他怕死。長此以來,我們都太了解他了,比如說,白天我們幹活時,他躺在家裏。到了晚上,他就一整夜呻吟著,磨著牙,這使我們都歇不成,最後連媽都在討厭他了。我記得有一夜,貓頭鷹就站在我家窯洞的管川上叫,大哥整夜睡不著覺,對我們一遍遍地說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媽後來就煩了,說,死了倒也清靜。此刻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得在此地過夜,因為這幾十裏毫無人煙,況且我的腳也打起了泡,並且腹部脹得像鼓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