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在路上(2 / 3)

石板店裏一位頭上纏著黑布的老人家接待了我們。老太婆還認得我是王家的老二。她依然記得我和父親追家裏被人盜走的牛時住過她的店。她看見了大哥的傷口,就忙張開了,扶伺大哥躺在了炕上,用一塊毛巾給他貼在額頭,忙著用熱水煎他的傷口,又拌了一點蛋湯給大哥喂。看到她這樣關心大哥,我和嫂子就內疚起來。嫂子搭訕著問她,怎麼家裏就她一個人,老伴那裏去了。一句話問得老太太的淚水直淌。她用襖袖試著淚告訴我們說:他有一個兒子去年冬天被日本人抓去當了差,該死的日本人逼著他修碉堡,他受不了這份罪,就相跟了一夥人往出跑,結果都被日本人又抓了回去,他們用鋼鍁把他的脖子鏟掉了,活活折磨死了他。老伴就是去城裏收他的屍去了。

這真令人駭然,我和嫂子都吃了一驚。

“日本鬼子真這麼毒?”我問。

老人卻再沒有說話,而是忙著去照看大哥了,大約大哥的傷勢使她想起了什麼。

“他們真那麼不講理,見人就殺、見房子就放火?”

嫂子也不說話,隻是將身子緊緊向我靠攏著。

忽然,大哥掙紮起身來有氣無力地說:“我不到縣城去,我不要看病了。”

嫂子和我都沒有說話,隻是互相注視著,忽然我發現她的臉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潮紅來。

我們倆就一先一後地出了屋,把大哥丟給了老太婆。我們鑽到了牲口圈裏,那裏一頭小毛驢正橫擺著身子蹶著屁股吃著草,我找了條棍子在它屁股後捅了一下,它呼地放了一顆長屁,將身子往進挪了一挪。我找了些牲口吃的幹草鋪在地上,我們倆就在上麵打開了滾,冒著熱氣的驢糞燒烘烘的氣息就透過幹草傳了過來。一陣兒,牲口呼赤呼赤地喘氣聲音和骨骨碌碌地吃草聲音就我們都聽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哥就對我說他不想到縣城去了,那怕死也死在家鄉的好,他說。但是他也知道,我們也知道這隻是一名空話,我們三人必須一同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看好病的那一天,或者是他死去的那一天,為了他,也為了嫂子和我。

大哥就在第二天出現了一次短暫的昏迷,那時,中午的烈日正烘烤著大地,我們聽到他叫喊著他就要被曬死了,誰也沒有在意,後來,他呐喊著說我們那死去的爺爺正騎著一頭黑毛驢,要帶他走,他固執地不去。這使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起先因為是爺爺顯了靈,附上身了。後來才知道是他昏過去了,我們隻得停了車,把水撒在他頭頂,我又用酒在他的腳心手心胳肢窩心口的地方擦洗。直到他又一次醒了過來。

有了這次經曆我們就索性白天歇息開來,躲開惡毒的太陽,而在清晨與傍晚時分好繼續趕路。這樣,我們的旅途就又一次慢了下來。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我和嫂子就將大哥抬放到一棵樹下,或者是一堵牆下,或者一口破舊不堪的土窯洞中,然後找個借口,出去鬼混。有時在塊石頭的後邊,有時就在一個避風的地方,有時就在場地裏,嫂子像一條蛇似的盤在我身上。

我們甚至希望當我們又一次回來時,大哥會失蹤,或者是已經死去。因為他總是我們之間的一堵牆,擋著我們,或者是一隻手在將我們拉扯開,這使我們既使在做愛,也能感到他的陰影,感到他在空中總是那麼瞪著猶豫的眼神在凝望著我們。使我們在歡愛之餘仍有一絲內疚,甚至有一種毛骨悚然。

第三天,我們就到了林草鎮上,這兒距離縣城就再隻有兩天的路程了。小鎮在陽光下毫無生氣地泛著光,比起我去年來的那一次,每家的店鋪上都多了一麵像燒餅一樣的旗幟。街上幾乎沒有人。我找我曾經住過的店,也不見一個人,那座騾馬店全空了,一匹馬也沒有了,人也沒有,飼料堆積得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屋裏正有一群麻雀在低著頭在飼料中找食物,見我們來了,就突地一聲飛開了,落在了房梁上。我和嫂子用稻草把零亂的炕掃幹淨了,找了些稻草鋪在上麵。我們三人就睡到了上麵,我們太累了,不一會,就都睡著了。

大哥嘶啞地呐喊聲把我們驚醒了過來,他又一次地在不斷地喊著:殺呀殺呀殺呀,這使我跟嫂子倆人都吃了一驚,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我們的罪惡。想到了他在恨我們倆人,甚至我想到了也許他或者會趁我們熟睡之際,掄起斧頭劈了我們。但目前最大的還是怎樣使他蘇醒過來,才不至於使他在未到達目的地之前就先送了命,也不至於使人懷疑到使我們倆合謀殺了他。

我將嫂子扔在屋裏,自已出去找個醫生來。

小鎮本是有一名醫生的,但早已跑了,我花費了半天功夫,隻找到一位助產婆,她一來,就用剪刀將大哥裹著的墊布割開了,我看見大哥的那條模糊的腿,上麵被一層昏濁的漿子似的東西塗著,發出一股腐臭味。她用剪子夾著一團棉花在裏邊攪了幾下,這時就翻出了蛆蟲來。她端了一杯水,不知往進拌了點什麼,撲地一口吐到傷口上,然後又擦了,又端水喝,就又再吐,如此反複了十多次,就將傷口包紮了起來。——虛弱的大哥又一次在死亡線上掙紮了過來,微弱地呼吸著。

她收了我們一百塊錢,就和我們拉話,問我們從那裏來要到那裏去,當我們告訴她要到縣城去看病時,她吃驚地說:“千萬去不得呀,縣城已被日本人占了,他們就像狼一樣,毫無人性的,見人就殺的,前兩天就到這小鎮抓了一批壯勞力,現在有錢的人家都跑光了呀”,她的話使我和嫂子又一次想起了石板店那位老太太門前風中飄著的白紙。我第一次對到底去不去縣城起了疑,說實話,我可不打算也把命送到那裏。

這時,大哥說:“我死也不到縣城去”。

沒人理睬他的話,他又斷斷續續地說:“我的腿就是被日本人打傷的。他們抓我去當兵,我跑了,他們就開了槍。”

這時,我才知道大哥是被日本人打的。

助產婆說:“到處都傳說日本人這陣子正到處抓人呢,抓住了要往東洋送的。”

我和嫂子都沒了注意,縣城看來是去不成了,可我們也不打算就此回家,因為大哥他還活著。他還是我們的障礙。

看到我們為難的樣子,老太婆說:“離這裏十多裏路的地方有座普救寺,這幾天正廟會,你們不妨去那裏試一試,那裏的神怪靈驗的。”

大哥說,我那裏也不去,我想回家。我告訴他說:他這病是任何藥也毫無用處的,隻有廟裏的神才能夠救得他。

我們就又重新彙到往普救寺的人流中去。普救寺是遠近聞名的一座寺廟,廟裏供奉的是祖師爺。離得老遠,我就聽到了鼓樂的聲音。我們將大哥推到了山下,要背著他上山,他卻固執地不要我來背,也不要嫂子攙。要自已爬上山去,他說那樣才顯得對神虔誠。說完,他就沿著台階往上爬,這時人們都圍了過來。他的下半身幾乎不聽了使喚,隻能用胳脯肘支著地匍匐前行,在他爬過的身後,抹著一道長長的帶膿和血的痕跡,有一股腥臭味,一群蒼蠅就跟著飛。——這真是可憐,他的這種求生欲望使我有了一絲內疚,感到我活著簡直是對生命的一種糟塌。在那一刻,我們所有的人幾乎都落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