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確實太寶貴了,人總是想法設法的要活下去。
用了一上午的時間,他爬上了台階,接著爬進了廟門,一直爬到祖師爺的神位前,這時他已不能跪了,隻是把兩隻手和全部身體緊緊貼在地上,口中喃喃著什麼。廟裏的道士也都被大哥的這種虔誠感動了,都圍了過來,雙手合一,祈禱著,母母的聲音將大殿籠罩了起來。此刻,肅穆的大殿一下子和外麵喧嘩的俗世隔離開了。看著這一切,我仿佛感到那龐大的神已經化成一隻大鳥,它用兩個強有力的羽翼將我大哥的瘦小的身軀覆蓋起來。祖師爺這個尊神,它正用一雙仁慈的眼神注視著大哥,他用一隻寬厚而溫暖的大手輕輕托起大哥的靈魂,聽他訴說著什麼。這時大殿的鍾聲當當當地響了起來,隨著鍾聲,大哥的全身顫抖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淚水模糊了他一臉。那一刻,我們都在等著奇跡的出現,我們都在想著,他就要好了,他馬上就會站起來,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擁有一雙健康的腿。
因為有了這樣一位病人,所以寺廟內特意讓出了一間上好的房屋來,供我們安歇,我們從大殿內抬出他來,他像個孩子似的渾身顫抖著嬰嬰地哭著,我們將他抬到床上,道長就用聖水輕輕地擦洗他的全身。為了避免將床弄髒,我們特意在他的身下墊著了一層層棉布。睡一覺,睡一覺,就會好的。我們說,但他這時已聽不見了我們的聲音了,因為我們看到他已象一個孩子似的睡去了。這一次,他沒有咬牙,沒有說夢話,隻是蜷縮著身子,象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在床上睡熟了。為了怕他睡胡了掉下來,我們又在床邊擋了一個凳子。
我和嫂子走出了門,外邊是火紅的太陽,赤熱地大地,忙亂而繁碌的人群,向東走長長一段路,又穿過一個圓形的洞口麵前是一片寬闊的空場地,古樸用紅磚硫瓦搭建的戲台上正有幾個臉上被汗水塗抹的不成樣子的人在演戲,台下圍了一大攤的人,都在瞪著眼睛看。戲是《四郎探母》,大約是家戲,我們看見有老太爺和小姑娘扮著兩口子。看了一陣,我們都無聊起來,就轉悠著,向山後走來,但到處都是人,我們就在山的背凹處的一塊大石頭後邊藏起身來。兩個人的世界,我們就又重新摟抱起了一起。
他會好麼?沒有人回答。
他的傷是被日本人打的,你信麼?
顯然我和嫂子都在想著如果大哥傷好了怎麼辦,他就又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堵牆。
我和嫂子百無聊賴地躺下身來,用草帽遮住半個臉,因陰涼小,故而隻能將雙腿露在太陽直躲下。
但就在我們迷迷糊糊之際,忽然,我們聽見了人群紛亂地喊叫聲,我們忙站起身來,一下子就望見了散亂的人群滿山遍野地向山下跑,間或夾雜著砰砰啪啪呼嘯的子彈聲。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我大哥的安全。
“日本人來了”!滿山遍野人們呼喊著。
我和嫂子起得身忙往山上跑,這時戲台前麵的場地淩亂地已不成樣子,已不再有演戲的和看戲的了。十多個持槍的日本兵,圍著一群青壯年,約有五六十個,中間間或夾雜著婦女、小孩、道士,他們都被繩子捆綁著雙手,反拴成一串。地下血泊中泡著十多具屍體。日本人哇哇的吆喝聲和人們的哭喊聲攪和在一起。我和嫂子都嚇破了膽,不敢再向前,隻是藏在一棵大樹後,悄聲注視著他們,不敢出聲,要不是牽掛著大哥,我們早已向山下跑去了。
大哥呢,他此刻可好,他顯然是跑不了的,此刻是已被日本人殺害了,還是依然躺在床上,抑或是那個好心人把他藏了起來。我腦子胡亂狂測著。
就在此時,嫂子忽然爬在我耳邊悄聲說:“中間那群倒下的人中沒有他,日本人大概還沒有發現他。”,聽得這話,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我說:“他們當然不會殺他的,他是個沒有用處的廢人”。
就在此刻,我們忽然看見從圓形的過洞口爬過來一個人。那可不是我的大哥麼?我們看見他和上山爬台階一樣,用肘子撐著地,挪動著,一步步向人群多的地方挪去。大約是氣力虛弱的原因吧,他每爬兩步都要停下來歇一歇。
他這是要幹什麼?難道他看不見荷槍實彈的日本鬼子麼?
他每挪一下都要付出極大的氣力,我們看到他終於爬到了一個鬼子的身後,就伏下身來,好像是積蓄著力量似的,這個年青的日本人似乎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就轉過身來看了看,顯然,他是把大哥身上的膿血當成了受傷的傷口,把他當成了死人,就不再注意,而是倒提著槍,和別的鬼子幾哩咕魯地說著什麼。就在這時,大哥從背後猛然躍了起來,一頭撞在這個日本人的腿上,日本人顯然猝不及防,先是雙腿一彎跪到了地上,接著整個身子都撲在到地上,大哥一下子用嘴緊緊咬住了他的小腿把子,年輕的日本兵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滿地打著滾。其它的日本兵聽見響動都跑了過來,他們大約感到這個場麵非常滑稽,似乎非常樂意看似的,就圍著指手劃腳,哈哈大笑起來。大哥似乎緊咬住不鬆口,倒地的日本人滾了幾個過,就坐起了身來,他嘴中惡毒地罵了一句什麼,就拉來一杆槍用槍托直挺挺地向大哥的麵部擊了過來,大哥受到了重創,頭猛地顛了一下,鬆開了口,日本兵這時就站起了身,重新站起了身,他將刺刀直挺挺向我大哥背上剌去,撲的一聲,他身上的血就像噴泉似的直冒了出來,噴濺在日本人身上。日本人撥出了刺刀,把帶刀的刺刀來回在皮靴上擦了一下,又重新向大哥的背上刺了下去,大哥尖叫了一聲,頭像公雞似的向上挺了一下,口中吐出了一團模糊的血肉,接著,頭就慢慢垂了下去。
這時,那群被綁著的人都趁機掙脫了手,“呼”地一聲,紛紛向四麵八方奔去。一個大約是個頭目的日本人挺起指揮刀,向前一指,說了一句什麼,其他日本人就都跑著追著,紛亂地開著槍,瞬間,場地裏又多了幾具屍體,有三四十個人早已跑得沒有了蹤影。日本人隻抓住了十多個人,這似乎使他們很失望,幾個人返回身惱怒地用腳踢了幾下大哥的屍體,那跛著腿的日本人就又朝他身上開了幾槍,然後照著他的頭上灑了一泡尿。
等日本人遠離了,我和嫂子就拖出了大哥的屍體,我們找不到一個地方埋他,就將大哥托在了我們相依的大石塊下麵,那兒有個小坑,我們把他的身軀放進去,然後在上麵覆蓋了一些石頭與土塊。
嫂子說:“她真是條漢子”。
我說:“他本來就是條漢子”。
嫂子說:“他完全可以活下來的,他那麼虔誠,神會保佑他的。”
我說:“他那麼希望能活著,其實我們都盼著他能活下來。”
嫂子看了我一眼,什麼再沒有說,隻是憂傷地凝望著遠方。
從此,嫂子再也沒理睬過我,一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