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個手來和白麵,
三哥哥吃了上前線,
一心一意你去抗戰,
打敗日寇咱再見麵。
——陝北民歌《三十裏鋪》
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我父親的墳就在黃河岸邊,說那兒,一條清亮的小溪與氣勢恢弘的黃河交溶在了一起,說那兒綠草像一條大氈子,叫不出名的野花開遍了山崖,還有許多酸棗樹上總是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實。多少年後,當我曆盡艱辛來到這塊被分割的支離破碎的塬麵上,我看到了墨綠的、生機盎然的青草,看到了突兀的石塊堆積成的群山,看到了夾在群山之中的黃河優美、抒情地奔向遠方,隻是不見了埋葬我父親的墳墓。站在黃河岸邊,頂著上遊刮來的如刀割一般的風,我暢思良久,忽然覺得:不論是我,或是母親,抑或是別人,都再也不會找到母親記憶中的墳墓了,也許就在母親用手一簇簇撮起土堆的那一刻,墳上已長滿了青草,已永遠的和陝北這塊大地溶入到了一塊,成為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四妹子十六歲那年,日本人占了山西,土皇上閻錫山一夜間騎著毛驢跑到了宜川。日本人抓住了四妹子參加抗日阻擊戰的父親,把他和其他一些敢於拿鋤頭、抗钁頭撲向日本人的莊稼漢一通挖了個坑全埋掉了,又霸占了她家的騾馬店,用來貯藏彈藥。麵對荷槍實彈、凶神惡煞的日本人,她母親怕出意外,連夜托一名吆騾子的腳夫將她馱過黃河去。
半路上,腳夫就被日本人的子彈射穿了胸膛。他在死的那一刻用手中的土梨刺狠抽了毛驢兩下,毛驢吃了疼,便發瘋似的狂奔起來。四妹子將身體緊貼在驢背上,緊緊摟住了小毛驢的脖子,在毛驢“叮叮”當當的顛簸聲中,她聽得風中摻雜著子彈的呼嘯聲漸漸遠了起來。
緊行得一程,毛驢先前的勁頭就慢了下來,懶洋洋地邁著碎步兒,又翻得一座山,轉得幾個彎,麵前是一段開闊的下坡路,負重的小毛驢就又碎跑了起來,下得長坡,麵前一條大河就擋住了去路,小毛驢見了水源,就低頭“吃吃”喝個不停。四妹子下得毛驢,見驢背上馱著的銀元、幹糧以及衣物,還有母親送給她的一對鐲子、兩個金耳環早已不知去向,又見自己褲上有了斑斑血跡,頓時覺得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坐在石頭上嚶嚶哭了起來。
四妹子昏天黑地地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哭到太陽快要下山之際,就聽見從黃河上刮來的風中夾雜著叮叮當當的響聲。抬眼遠望,對麵河坡裏下來一群馱著馱子的騾子,後麵跟著兩個紮羊肚子手巾的男人,似乎在隱隱約約唱著什麼。
四妹子隱約聽到的這首歌,是一首陝北民歌,歌中描述的是一位癡情的農村女子站在鹼畔上等自己的情哥哥歸來,她看到吆騾子的人兒過來了,她聽到了那戴著銀鈴的高頭騾子的哇哇叫聲,可來來去去的卻總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四妹子不知道,在聽到這首歌之時,冥冥之中已經有一位老人為他安排好了一切,她一生的命運正如這位陝北姑娘一樣,一天天、一年年、圍著紅紗巾、站在柴垛旁在等著一次次的希望與失望。
四妹子停止了哭泣,她脫下了自己的紅綢子襖,站在石頭上揮舞了起來,對麵的騾子隊伍仿佛注意到了風中飄揚的紅綢子,就駐了腳,四妹子見到了,就不停地揮著紅綢子襖,顛著一雙大腳,扯了毛驢在碎石頭灘裏碎跑著。
一條寬闊而渾濁的大河隔開了兩岸人馬,平行前進著,雙方又走得一程,就在四妹子感到自己再也無力奔跑下去之時,對麵的騾子隊伍卻停了下來。四妹子看到了一個男人脫得精光跳下了河,向自己這邊遊了過來,全身頓時就像一片風雨中招搖的秋葉,抖抖索索個不停。
不一會,那男人就站到了四妹子麵前,夕陽拉長了他高大的身影,將瘦小的四妹子的身軀全部包了來。
那男人問四妹子是不是想過河,四妹子羞得抬不起頭來,隻是哭。那個男人望了一眼四周,就將毛驢上的木鞍子卸了下來,又將鋪在木鞍上的紅緞被麵撕開了,打了兩個結,做成一個麻袋狀,就近撥了些枯草塞進去,待塞結實了,就拉了四妹子向黃河走去。
“走,跟我過黃河”。他說。
四妹子從頭上撥下玉簪捏在手心,一腳高一腳低地跟著他趟進了黃河。九月的黃河冰寒刺骨,冷得她直打哆嗦。待水淹到兩人腰際,男人就將草包鋪平了,要四妹子爬在上麵,“抓牢了,千萬別動。”他就簇擁著草包遊起來。他的手腕似兩根槳,草包象一束無帆的船,載著四妹子艱難地向岸邊劃去。
四妹子死死抓住草包,一動也不敢動,她看到四麵八方的水都朝自己湧來,感到恐懼極了,又看到身邊的男人黝黑的皮膚在水中起伏,又有了信心。就在此時,她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團一團地往出湧,她仿佛看到那些湧出的粘稠團塊正在急驟地擴散開來,將整條大河染成一片血紅色。
這不算太長的路卻是四妹子一生中走過的最漫長、最艱辛的路,有了這次經曆,她一生中再也沒有來例假,她失去了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引以為驕傲的東西,生一個孩子。這是她一生最為遺憾的。
過得黃河,濕漉漉的衣服就緊緊貼在她身上,顯出了她姣好的身材、顯出了蠢蠢欲動的雙乳。羞怯重又戰勝了恐懼,四妹子用雙手絞著衣服上的水,重又抬不起頭來。年輕男人的同樣是個半拉胡子的老頭,嘮叨著問四妹子半天話,四妹子一聲也不吭。
那老頭看到四妹子褲上的血跡,歎了口氣說:“真遭孽呀,這條河。”就對小夥子說,“雙喜,你把領頭騾子的東西挪出來,讓這女娃騎。”
“幹大,我們領她回那搭嘛?”叫雙喜的小夥子問道。
“回,回咱的三十裏鋪。”
三十裏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它以距塞上名州綏德三十裏而得名。村子和陝北的普普通通的小山村沒有什麼兩樣,傍山而建,依水而立。在背山靠陽處有家家砌起的石頭窯洞,隔著河的大路邊上有幾間用石頭砌起的石板房,門口的幌子在風中飄搖著,這便是供過路人歇腳的店,這裏就是吳漢昌老漢的家。
吳老漢早年吆騾子出身,與本村一個叫秀英的女子相好,可惜家境貧寒,秀英姑娘像千千萬萬的陝北女子一樣哭哭啼啼踏進了別人家的大門。吳老漢傷心之餘,一輩子再也沒娶親。不料,二十年後,秀英男人在一次箍石窯中意外喪生,吳老漢就把孤苦伶仃的秀英接回了家,用僅有的積蓄開了這個“長路店”。
吳老漢和雙喜把四妹子送到了店中,倆人就又趕著馱著皮毛、瓷器、冰堿、食鹽的騾子翻山越嶺向關中走去。
四妹子就住在長路店,每天幫幹媽洗衣、做飯、照料牲口,打掃牲口拉在院子裏的糞便,聽著走南闖北的男人粗魯的話語與放肆的玩笑,望著日頭落下又升起,一天天等著雙喜的歸來。
自打過得黃河的那一刻,她就心甘情願的跟定了雙喜,這些天來,她變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陝北女子,吃著土豆,喝著膻氣十足的羊湯,等著遠方的情哥哥歸來。
初冬的一天,四妹子和秀英幹媽正在院中串紅辣椒兒,就聽見“哇哇”的騾子叫聲,心急的四妹子,便踩在牆角旁一個小土堆一望,果然看見山路邊轉來了一群騾子隊伍。
“幹媽,好像是幹大他們回來了。”四妹子說。
“死女子,就知道等你的雙喜,等雙喜一回來,就出嫁你。”幹媽笑罵著把簸箕往回端,又說,“你幹大回來了,咋還不牽牲口去。”
四妹子應得一聲扭身出了門,不一會,她就牽著那匹她曾騎過的腦門兒綴著塊白斑的高頭騾子進來了。緊接著,一溜串騾子都進來了,它們一進自家院子,便噴著熱氣、打著響鼻,肆無忌憚地在院當中撒著尿,一時間,寂靜的小院熱鬧成一片。
吳漢昌哼著小曲背著手進了屋,四妹子、雙喜忙著卸馱子拴騾子,又篩草、又端水的,忙得不可開交。雙喜見四旁沒人,就悄聲說;“四妹子,這次可賺大錢啦!這個數,”伸了四個指頭。
“看把你能的。”四妹子嬌嗔地說了一句,將一顆煮熟的雞蛋塞到了他手中,扭身進了門。雙喜望著四妹子扭來扭去的粗黑辮子,心中熱乎乎的,說不出話來。他其實也是苦命娃,家境貧寒,邊區解放以後,共產黨搞起了土改,分了一分土地給他,這幾年,邊區的形勢穩定了,他就跟著吳幹大當起了腳夫,吆起了騾子。
“還不快拾綴東西。”吳漢昌出來,叼著長煙嘴,看到雙喜愣著,便幫雙喜將最後一匹騾子拴上槽頭,說:“四妹子可是個好女子哩!”
“是不是‘三妹子好來果真好,走起路來好象水上漂’呀。”雙喜回敬了一句,吳老漢年輕時與秀英好,人們就編了小曲唱他倆。
“呸。”吳幹大笑罵著、叼著旱煙袋走了。
四妹子與雙喜的婚姻已經不再是三十裏鋪的秘密,人人都知道雙喜撿了個又漂亮、又能幹的媳婦回來。雙喜大、媽眼見得四妹子聰明、賢慧,自是樂在心裏。
這次雙喜一回到家,家裏就為他倆張羅婚事,吳漢昌老漢就自然而然成了媒人。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的是吳幹大跟四妹子一說起婚事,四妹子竟然一聲不吭,沒個利索話,吞吞吐吐的。吳幹大將旱煙鍋在鍋台上磕得“繃繃”直響,“你到是說話呀!”
秀英幹媽想到嫁妝一事,就說:“四妹子,嫁妝嘛,我和你幹大給你辦,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和雙喜結了婚,這搭就是你的家,雙喜委屈了你盡管給我說,幹媽給你作主。”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絞著雙手,仍舊一聲不吭,再問下去,就問哭了四妹子。
這個消息倒頗出眾人意料之外,雙喜大、媽不明就理,就譴雙喜問四妹子個明白。
吃過晚飯,雙喜就從幹大家約出了四妹子,倆人到了偏僻的場裏,此時,秋莊稼早已收拾利索了,玉米杆、豆杆、蕎麥杆全都堆積在場裏,散發出一股芳馨味來。
倆人坐在麥秸堆裏,雙喜就問四妹子,問了大半天,四妹子仍就不吭聲,雙喜就生了氣,說:“四妹子,你走也行留也行,反正別象啞巴似的不說話就成。”
四妹子聽到這話,重又哭了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說:“雙喜哥……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我跟著你來這裏,到底圖個什麼!”
女人的溫柔話語與啼哭聲重又消盡了雙喜的怒氣,雙喜柔腸百轉。
四妹子說:“雙喜呀,我何嚐不想有個家,有一大群孩子,喂幾頭豬,喂一群雞,讓他們嘰嘰喳喳地圍著我們,紅紅火火,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可是雙喜哥呀,我說一句話,你不要嫌棄,我想要你當兵去。”
“當兵?”雙喜驚訝地問。
“當兵打日本鬼子去。日本鬼子壞透了,他們到處殺人、放火,我就親眼見過他們活埋許多老百姓……還有我的父親……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要找條響當當的漢子,找個象模象樣的男人,去打他們,去和他們麵對麵的較量。”月光中,雙喜發現四妹子緊閉的嘴角中多了一份剛毅。
“當兵打仗?我大、媽不會同意的。”雙喜說。
“我等著他們同意的那一天。”
“要是多乎都不同意呢?”
“我就一直等。”四妹子說完,倆人就陷入了一片靜默之中。
四〇年,對於所有的陝北人來說是漫長而又難熬的。先是前半年持續幹旱莊稼種不地裏。當人們罵倦著犁開土地、砸碎土塊下了種之後,又是曠日持久的幹旱。由於幹旱,麥子過早成熟,其實隻是曬幹而已,秋莊稼顆粒未飽,也早枯幹了,全年收成不及往年六成。
而這一年,對於曆經千辛萬苦到達陝北的紅軍來說,卻是生死攸關之際。由於“平型關大捷”“敵後抗日根據地”的發展,日本鬼子認識到了共產黨不容忽視,采取了“清鄉”“蠶食”等政策,而國民黨的封鎖更使這支年輕的隊伍雪上加霜,軍需、軍備物資的籌集就成了第一大難題。
圍繞這一年的秋糧收購,發生了與許多人命運相關的一件事。
八月份,陝甘寧邊區政府正在小禮堂開征糧會議,當時雷電交加,延川縣長李彩雲不幸觸電身亡。這種觸電在陝北俗話叫“龍擊人”,是說老天對作惡多端的人一種報應。收成欠佳的老百姓聽得這個消息拍手稱好,放鞭炮、扭秧歌,當喜事一般慶賀。
話說延安市南關七裏鋪有個媳婦,丈夫是癱子,兒女一大堆,公婆有病在床,她交不起公糧又被負責催糧的李益民催不過了,就將僅有的半包糧食扔在了當院中,罵道:“共產黨、共產黨,還不都和國民黨一個樣。”李益民一聽,說:“你還敢罵共產黨?”媳婦說:“毛主席俺都敢罵哩!雷擊了李益民,咋不把毛主席也給劈了呢!”李益民一聽,這還了得,當即令人將其捆綁了,情況連夜逐級上報,問題很快定了性,保衛部門的意見是槍斃。
四〇年秋天,棗園,略顯得的有些倦意的毛澤東已過早地穿上了雍腫的棉衣,頭發略長了些,一雙眼睛卻顯得炯炯有神,他拆開桌上的信,一讀完,情緒就激動了,“胡鬧、胡鬧,快去給我把李益民叫來。”
不一會,神情憔悴的小媳婦與李益民都來了,毛澤東招呼小媳婦坐下,笑哈哈地問:“你說要雷劈死我,說說有什麼理由嗬?”
媳婦說:“反正活不下去了麼。”
毛主席又問李益民:“李益民嗬李益民,你叫這個名字是啥子意思啊!”
“主席”,李益民沉著回答,“家父取這個名字,是取自於有益於人民的意思。”
“你看你幹的這叫啥事麼?”
“主席,我……”
“你快把人放了,她是好人,敢講真話,是為我們提意見的好同誌。老百姓有意見,我們要檢討自身,是不是作錯了什麼,糧是不是太重了,減輕要得不得,另外,我還有個新想法,就是開展邊區的‘軍民大生產’,至於這位同誌嘛,家庭真有困難,我還要請地方政府對她全家的生活上的給予照顧呢。”
這一年,陝甘寧邊區政府決定把糧食從二十萬石減到十六萬石,而第二年就開始了千古一頁的“軍民大生產”。這暫時是後話。
一石激起千層浪,罵共產黨、毛主席的人,卻被無罪開釋,秋糧還減免了,消息傳開,老百姓真是喜出望外。這些憨厚的莊稼漢們,他們也許永遠也不會簡單地相信書上闡述的道理與掛在嘴邊的“主義”,他們隻是用已心換人心,隻是憑自己的心底來感受。
而這件事的餘波還不止如此,四一年的春季征兵,是紅軍到達陝北以來規模最廣、人數最多的一次。
而雙喜的大、媽這一對莊稼漢正是這一年送雙喜當了兵,當然,送雙喜當兵的還有他未婚妻四妹子。
四妹子做了一頓幹撈麵,讓情哥哥吃了,又把自己親手納的布鞋、鞋墊拾綴好了,又燒了兩個鍋盔給雙喜揣在懷裏。這時,場裏就響起了集合的號聲。
四妹子和雙喜到了場裏,但見鑼鼓喧天,鞭炮震地,秧歌正扭得歡。——陝北的秧歌本就每年正月裏鬧的歡,“爛襠褲子漏火鍋,沒錢還愛些窮紅火”,而今年,適逢新春又送親人參軍,秧歌更是鬧翻了天。
在社火群裏,最惹人注目的莫過於“傘頭”了,而三十裏鋪的傘頭卻正是吳漢昌。這個給地主扛過長工出身的莊稼漢,貧困而有才華,是方圓幾十裏的頭麵人物。他一鬧,人們便蜂擁著聽他唱歌,鹼畔上、崖背上都擠滿了人,在咚咚的鑼鼓聲中,在高亢的嗩呐聲中,三十裏鋪五名新入伍的後生胸戴紅花跨上了馬背,秧歌隊開頭,領兵的尾隨其後,眾人簇擁著五名新戰士向前走。
吳漢昌老漢胡子刮得溜光,擦脂抹粉地把自己打扮的如同二十來歲的姑娘,手持一把陽傘在前排扭來扭去。
“老吳,來一段”“老吳,來一段,”人群中響起了一陣陣呐喊聲。
“好”。吳老漢應了一聲,清清嗓子,鑼鼓聲、嗩呐聲就都停了,隻聽吳老漢唱道:
騎白馬,挎洋槍,
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有心回家看姑娘喲呼嗨
打日本就顧不上
……
“好……”領兵的聽得這段唱詞,首先鼓起掌來,接著掌聲就響成了一片海洋。
吳老漢唱的這首歌,其實是套用傳統陝北民歌《誰不能賣良心》歌譜改填的新詞。原詞為“麻油燈,亮又明,紅豆角角雙抽筋,紅豆角角雙抽筋喲呼嗨,誰也不能賣良心”,經他一改編,歌詞有了新意,又頗合時勢,難怪眾人叫好了。
而正是他編的這首《騎白馬》在陝北大地流傳開以後,才有了四二年李有源、李增正叔侄倆在佳縣移民隊向延安進發的路上湊成的《移民歌》,也才會被八路軍文藝工作者聽見,才會有千古一頁的《東方紅》。
雙喜騎馬走在最後麵,他人高馬大,軍裝一穿,人英俊了許多,令眾人讚歎不已。
望著大隊人馬緩緩出村,四妹子心如刀割,種種往事湧上心頭。雙喜當兵,本是她的心願,可此刻,她卻怎麼也舍不得雙喜離去,渴望著能和他夫妻恩愛、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去當兵,是去真刀真槍地和日本人拚殺,生死攸關,一切後事無法預測的,而且這會不會是最後一麵呢?留給自己的會不會是孤伶伶的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等待呢?
想到這裏,她猛地衝出人群,一把揪住了雙喜的腰帶,淚珠就不斷線地流了下來。雙喜也跳下馬來,二人四目相對,雙喜望望四周,就從胸前摘下了那朵大紅花戴在了四妹子胸前。
而這一切,正被吳漢昌老漢一一瞧在了眼裏。
這一晚上,喝得醉醮醮的吳漢昌老漢回到家,秀英幹媽正在把四妹子僅有的幾件衣服拾綴起來,讓她搬到雙喜家去住。一見吳老漢喝多了酒,就忍不住發怒,“喝喝喝,一天就知道喝貓尿,說不定那天喝死了,再讓你喝。”
吳老漢不做聲,被烈酒燒得通紅的臉在燈下呈現出一片紫醬色,青筋暴露,骨節突出,他默默地抽著煙。
吳老漢不吭聲,秀英幹媽更來氣了,不知怎麼,她今天火氣特別大,嘮嘮叨叨個沒完。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吳老漢喝道。
一見吳老漢真來氣,秀英幹媽可就焉了,嘟嘟囔囔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雙喜走了,你當我不心疼?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沒兒沒女,那回不把當親兒子待?吃的、喝的那回不為他操心?”吳老漢說。
“可誰讓他去當兵呀,世事這麼亂,萬一有個好歹……”秀英幹媽看了一眼四妹子將後麵的半句話咽了下去。
四妹子默默地坐在炕沿上聽著幹媽的善意訓斥,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你當四妹子願意雙喜去當兵?四妹子心眼實,自打雙喜將她接過黃河,她就沒離開過三十裏鋪一步,還不是跟定了雙喜。雙喜當兵,她不心疼?可她見過日本人燒、殺、搶,見過日本人殺咱老百姓。她比咱懂得的多,知道不趕跑日本鬼子,咱百姓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你不聽,山西那邊日本軍還一直向咱邊區開炮麼?那隆隆的炮聲不是每天都傳來麼?說不定過幾天,日本人打到咱這搭來,連我老漢也要去當兵哩!”
一席話說得秀英幹媽說不出話來,其實,打心底裏,解放區天天宣傳抗日,黃河岸邊隔河也和日本人開過幾仗,他不是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她隻是不願意雙喜去當兵而已。
送走四妹子,吳老漢與秀英幹媽雙雙無話,吹熄了油燈,各自籠住被子睡覺。被烈酒燒著的吳漢昌沉醉在痛苦之中,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著雙喜與四妹子這一段奇緣,卻被戰爭的槍炮聲給敲碎了。朦朧中,他又看到了他倆雙雙執手、難分難舍的場麵,夢到了自己為他倆作了一首歌,是唱他倆愛情的,唱著唱著,就從夢中醒來了。
秀英幹媽聽到吳老漢哼唱,還當他在做噩夢,就用手推他,“死老漢,又夢見什麼啦!”
吳漢昌一骨碌轉身,激動不已地說:“等等,等等,讓我找一找。”
“該是睡胡了,半夜裏,找甚哩麼?”秀英幹媽說。
吳老漢不理睬這句話,爬在枕頭邊,輕輕地哼唱道:
“提起個家來就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裏鋪村四妹子愛見那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
吳老漢夢中創作的這首歌,就是著名的《三十裏鋪》,他采用了信天遊的曲調,四樂句的單樂段結構,音調開闊舒展,速度舒緩,節奏有切分特點,抒情性、傾訴性很強,旋律優美動聽,感情真摯深沉,又敘述的是真人真事,所以,這首歌便迅速流傳開來,經過傳唱,四妹子送雙喜參軍的事就越來越美好,成為解放區的一段佳話。
雙喜一走便沒了消息。
半月一次的毛驢車來送信,為幾家帶來災難,幾家帶來福音。攏著雙袖、拖著鼻涕的送信老漢總是吆喝著毛驢叮鈴鈴滿村裏轉,“哎——三棒子家來信了!”聲音拖得老長,一聽到這聲音,軍屬就都趕出來了,都來打探兒子或丈夫的音信。而這些人中,自然也有雙喜的未婚妻四妹子。他倆雖然沒有成婚,但在別人以及四妹子自己都把她當成了雙喜家的成員,她住在雙喜家,服伺著老兩口,同時,又要耕種邊區政府多分給軍屬的一份地。偶爾閑暇了,便到幹媽家去坐一坐,話話家常。耕地、紡線、放羊,她地地道道地成了個陝北婆姨。
而雙喜一走,就沒有捎過信。多少次希望與失望使四妹子怕聽到“叮鈴鈴”的送信毛驢聲響,怕聽到送信老漢那悠長的呐喊聲。對她來說,生活的艱辛、煎熬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個沒有目標的等待,一個也許永遠沒有音信的等待。好在此時正是夏季,由毛澤東發起的“軍民大生產”到了高潮,於是,她以狂熱的心情投入到了大生產中。
“年才的、年少的、在後方,多出點勞力也是抗戰……”
到了這時,陝甘寧邊區開展的轟轟烈烈的大生產,已經如火如荼了,在延安的數發萬計的黨政軍學各界人士都投入到大生產運動中。毛澤東、朱德、林伯渠等高層領導人都種了地,周恩來也坐到了紡線機前,八路軍三五九旅在王震的帶領下,開赴南泥灣實行軍墾屯田。而老百姓大生產的高潮更是一浪高過一浪,村村之間,鄉鄉之間都掀起了加緊生產為抗戰的高潮,誕生了楊步浩、孫萬福、楊朝臣、朗秀英這樣一批勞動英雄與模範。——這是後話。
四妹子以及三十裏鋪的村民也都投入到這場運動中來了,男人開荒、種地,女人紡線、織布。而正是這種狂熱的生產占去了四妹子不少時間,彌補了半年來雙喜沒有音信所帶來的淒涼。
轉眼間到了九月份,正當男人們把新的一年公糧交給邊區政府之時,三十裏鋪的女人們也趕織了批布,準備送給八路軍。正是大忙季節,村子抽不出男勞力,四妹子就自告奮勇自己去送,村長不大信任的瞧著她。吳漢昌說:“沒麻達,早年她家就是開店的,她對牲口可熟悉哩!”
四妹子駕著馬車到得綏德縣城,把布匹交給延安邊防司令部所屬的龍灣織布工廠的主任崔世軍手裏。這時,正好織布工廠趕做了一批軍衣要送到駐紮在黃河沿岸的一個叫臥底的小山村的總隊中去。生產人員正忙著,崔世軍見四妹子膽子大,敢於一個人趕車,就提出讓四妹子去送。四妹子高高興興地滿口就應承了,她拿著崔主任劃的一張條子,吆著馬車就又起了程。
一路風塵顛簸,翻山越嶺,到得臥底村時,已是傍晚時分了,一到村口,四妹子就聽到了隆隆的炮聲與子彈的呼嘯聲,這一切又使她想到了往日,想到了父親與其他人一塊浴血奮戰的情景,想到了日本兵活埋的中國老百姓在坑中掙紮的情景,想到了被日本兵打死的騾子腳夫的情景,全身的血液就都凝固起來了,身體也不聽了使喚,全身顫栗起來,一步也邁不動了。
“哎,大姐,怎麼樣了,沒見過打仗吧,害怕了吧?”不知什麼時間,她身旁跑來了一位背槍的小八路,頑皮地瞧著她,善意地嘲笑著。
“喲,是送軍衣的,嗨,這幾天,戰士們正等著穿新衣呢!——來,大姐,你坐上,我來駕。籲——”小鬼頭將四妹子推上車,利索地跳上大車,雙腿叉在轅上,吆喝著向村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