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三十裏鋪(2 / 3)

“哎,大姐,你可真勇敢,敢一個人跑到前線來,你是那村的?”小鬼頭問。

身邊多了個頑皮的小兄弟,四妹子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三十裏鋪的,你呢,小兄弟,這兒是和誰打仗?”

“當然是和日本鬼子羅!”小戰士驕傲地說,“——你就叫我小鬼頭,大夥都這樣叫”。他又補充道。

“小鬼頭,日本人也過黃河啦?”四妹子問。

“嗨,那裏,小日本侵占了山西,就隔著河朝咱邊區整天開炮,延長、延川、榆林、吳堡整天用炮轟,昨天還有幾架飛機空投哩!哼,想得倒美,咱解放區的人民可不是好惹的,咱讓他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小鬼頭樂哈哈地說。

這種樂觀的情緒強烈地感染著四妹子,他覺得自己已開始喜歡這個叫“小鬼頭”的小兄弟了。就小聲說:“那還用得說,有你們這些男子漢麼,日本人還能過得來?”

這句話一說,小鬼頭倒羞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吭了吭,大人似的用手整了整軍帽,忙拚命吆喝著毛驢趕路。

一聽到和日本人打仗,四妹子馬上就想到了雙喜,他在不在這兒呢?是不是正和日本人痛痛快快地打仗呢?真不知道他如今長得怎麼樣了,身材可長結實了?臉是不是愈來愈黑了呢,有沒有胡子呢?站在他麵前,自己說不定已認不出來了吧!

進得村子,倆人就都下了車,小毛驢仿佛知道已到目的地了,輕快地邁著步子,撒著歡。走過一片林子,又穿過長長一段窄巷,人就忙裏忙外地多了起來,四妹子望著他們,見穿軍裝的三三兩兩可見,更多地卻是些莊稼漢,但都情緒飽滿,精神激昂。

小鬼頭和四妹子相跟著走,四妹子見小鬼頭望了自己幾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正想問他想說什麼。剛好經過一個大戶人家,門口蹲著兩尊呲牙咧嘴的石獅子,小鬼頭就拍了拍石獅子的頭說:“我們連長說,小日本就象這石獅子,外表張牙舞爪的,其實一點都不利害,他說,這是毛主席說的。”

“撲哧”,四妹子笑了進來。

倆人說著就到了部隊的駐紮地,小鬼頭“籲”停住了毛驢,把韁繩交到四妹子手裏,“大姐,這個院就是指揮部,我還得到黃河岸邊去嘹一下呢,你先回。”他跑了兩步,又停住了腳說:“大姐,你的圍巾可真好看。”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聽得小鬼頭的這句話,四妹子才知道小鬼頭剛才欲言又止的樣子,是想說自己的圍巾漂亮的。這條圍巾是四妹子自己設計的圖樣,自己用羊毛線織的,花費了好長時間呢!看來小鬼頭是喜歡這條圍巾了,四妹子笑了笑,等有空了。再織一條捎給他,好讓他意外地高興一下。

這時,院子裏早就有人出來牽毛驢,四妹子一進院子,但見這個寬敞的院子擠滿了人,也有八路軍、也有莊稼漢,他們一邊在擦自己的武器,一邊唱一首歌,四妹子仔細聽歌詞:

紅旗插山頂/招下自己的人,

不論男女和老少/咱和鬼子戰,

大炮壓了山/手提輕機關

老钁頭,手榴彈/咱和鬼子幹

……

一位沉默寡言的八路軍幹部接待了他,向她以及群眾對部隊的支持表示感謝。接著倒了一杯水給她,就自己看起地圖來。

看到這群情激昂的場麵,四妹子心情也格外激動起來,就感到小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他又想到了雙喜,她就問:“長官,你認得不認得一個叫雙喜的後生”。

“叫我同誌好了,雙喜?不認得。”他簡短地說。

“可他是今年參的軍,說是來打日本鬼子的呀!”四妹子補充道。

“這兒大都是從長征過來的老兵,你說地方上今年征的軍,可能在三邊一帶。”他仍就用紅鉛筆在地圖上畫圈兒。

“那兒也有日本鬼子麼?”四妹子問。

“沒有。”這位八路軍幹部說著扭回身坐下來,一副嚴肅的樣子,用鉛筆敲了敲桌子。

四妹子還想問許多事,沒日本人,那和誰打仗呀,日本人什麼時間能打敗呀等等,但看到他冷峻的表情,就把話咽了下去。

就在這時,“轟隆”“轟隆”傳來兩聲炮響,炮聲實在太大了,震得屋頂上直落土,八路軍幹部聽到炮聲,煩躁地站起身子,用手敲了敲桌子,口中嘟囔著罵了一句什麼。

四妹子沒打探到雙喜的消息,就心想,等一會見了小鬼頭非問個明白不可,另外,她還要告訴他,自己打算給他織一條更好看的圍巾,好支持他打日本鬼子,正胡思亂想著,就見院子裏一下子亂了起來,幾名戰士用擔架從門外抬進一個人來,院子裏的人一下子多了,有一名戰士跑到幹部模樣的人身邊說:“所告團長,小鬼頭犧牲了。”

一聽見小鬼頭三個字,四妹子就吃了驚,她從屋裏跑了出來,隻見眾人圍了一個大圈,都摘下了軍帽,一時間都靜默著。她擠進人群,就看見了躺在擔架上的小鬼頭,他滿臉血汙,臉上、嘴唇上沾了許多黑。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麼啦?”四妹子一下子撲到他身上,她怎麼也不能接受這位嘴角依然露出頑皮笑容的小鬼頭已經死了。她使勁搖晃著他,幾名戰士想攙扶起她可怎麼也攙不起來。四妹子淚水模糊地哭訴著說:“他剛才還替我趕毛驢……還連說帶笑的……還誇我的圍巾漂亮呢……”

四妹子的哭泣引起了許多人的哭泣,這些男子漢們,淚水都在眼眶中打著轉。四妹子掙脫眾人牽著手,伏下身子一邊哭泣著,一邊用手擦掉了小鬼頭臉上的血汙,然後,把自己的圍巾輕輕圍在了他的脖子上。

眾人都沉默著,四妹子站起身來,擦幹淚水,看見那位八路軍幹部正在身邊站著,一臉沉痛悲憤的神色,就對他說:“同誌,你快點給咱們打敗日本鬼子吧!”這位團長沒有回答四妹子的話,過了半天,才咬緊牙關說了一句:“該死的小日本。”

這一年的冬天雪落得早,一場大雪遮住了田野、山戀、村莊。早晨吃過飯,四妹子拿著針線活到幹媽家去,吳幹媽正忙著拿了簸箕、馬勺把柴垛上的積雪挖回來,在鍋裏溶化了,用來喂牲口喝。灶裏燃燒著幹柴,劈劈啪啪地作響著,映紅了吳幹媽的臉,在火光中依稀可見她往日的豐采。過了一會,忽忽的熱氣就把窯裏擠滿了。

四妹子盤腿坐在炕上繡荷包。——這是陝北婆姨的拿手好戲,這些常年圍著鍋台轉的婦女們將自己的全部希望與憧憬都凝聚在了一針一線裏邊了。

幹媽待到活幹完了,就要看四妹子繡的荷包。但見小小的荷包上有一條船、一對鴛鴦、楊六郎,繡的果真精巧無比。就感慨地說:“真難為了你,這麼個巧手手。”

四妹子聽得這話,就又想起了雙喜,想到了她本是為雙喜繡的,可如今卻不知他在何方,連個音信也沒有,自己繡的再好,又有何用。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幹媽知道她悶得慌,知道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眼見得她一年來,瘦了許多,就心疼起來,從案板上端來一碗羊湯,放在鍋裏溫熱了,遞給四妹子說:“喝吧,趁熱喝了,好補補身子”。

四妹子那裏喝得下去,隻是哽咽著說:“幹媽,他咋不來個信哩麼!”

幹媽說:“孩子,可苦了你了,沒辦法,女人都是這樣,一輩子總是等著,我們給男人把羊湯熬好了,等著他回來喝,給他們把炕燒暖了,把被子暖熱了,等著他們回來睡”。

四妹子聽得這話,淚水就直往下淌。

然而,雙喜卻有了消息。

消息是被同村和雙喜一同當兵的小桂子帶回來的。他和馬鴻魁的部隊打仗負了傷回來療養,他帶回了雙喜的消息,是在定邊當兵。今年七月份,他倆還曾會過一麵的。

消息使四妹子振奮,更令她高興的是邊區政府組織了一批吆騾子出身的莊稼漢到定邊去馱鹽,以化解日本人、國民黨對邊區的封鎖,這群人中,卻正有吳漢昌老漢。

四妹子就將荷包給了吳老漢,讓他捎給雙喜。等吳老漢出了門,四妹子又追了出來,說:“幹大,見了雙喜,不要罵他,部隊上人多哩,省得人家笑話,隻要他平平安安就行了。”

“曉得曉得。”吳老漢答應了幾句,就吆著騾子起了身。不一會,大路上就傳來他的歌聲: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吆上個騾子上定邊,一道道路上人馬多,都趕到定邊去馱鹽。”

……

吳老漢相跟著一群人爬山涉水,這一日,到得一個叫石灣的地方,在一個“六六順”的店裏住了下來。開店的寡婦聽得眾人說吳老漢就是當初首唱《三十裏鋪》的,就來了勁,特地備了一桌酒宴,要吳老漢講講雙喜跟四妹子的事。

那時,《三十裏鋪》已在陝北大地上廣為流傳,民間都知道了這回事,連邊區的文藝工作者也創作了《送夫參軍》登台演出,四妹子送雙喜參軍就成了解放區的一段佳話。

幾杯烈酒下肚,吳老漢就講了兩人的事,正當眾人為這奇緣感歎不已之時,吳老漢又從懷裏掏出了四妹子繡的荷包來。

眾人傳閱著荷包,但見針工細致講究,人物動態如神,都嘖嘖稱讚不已。女店主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見繡的三樣東西雖是精致,卻互不連貫,不知是什麼意思,有些不解就去問吳老漢。

吳老漢搖了搖頭,說:“這女子心思深著哩,照我猜,這繡的一隻像草包一樣的船麼,是感謝雙喜的搭救之恩,這鴛鴦是盼和雙喜白頭攜老,至於楊六郎麼,他是咱陝北人,當年正是他領兵把守邊關,趕走了匈奴,打敗了契丹,保住了大宋江山,我猜四妹子的意思也是盼著雙喜像楊六郎那樣,能打敗日本人……”

一席話說得眾人更是欽佩不已,感歎不止。這時,就聽不知那位腳夫唱道:

一繡一隻船,

船上張著帆,

兩位艄公把船搬,

……

“好”!這個民歌手此情此景創作的這首歌頗合時勢,大夥都叫起好來。緊接著,店內的一大群人你一句我一句終於湊成了到如今還在陝北大地上流行——《繡荷包》。在這首“三繡荷包”中,深情地表達了一位女人對丈夫深情的期盼與思念。而歌詞的三段卻都是依據四妹子繡的荷包得來:

三月裏桃花開,

情人你捎書來,

捎書書帶信信要一個荷包戴。

一繡一條船,

船上張著帆,

兩位艄公把船搬。

二繡鴛鴦鳥,

繡在水中央,

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

三繡楊六郎,

守衛在邊疆,

殺敵報國人民能安康。

……

歌曲優美動聽,歌詞樸實無華,在凝練的語句中滲透著情人的關心與期盼,借楊六郎婉傳地表達出了對日本鬼子的憤恨之情,成為千古絕唱。

命運又一次和四妹子開了個玩笑,好強聰慧的四妹子又一次被命運無情地拋在了岸上。

消息就是吳幹大帶回的。那時,四妹子正在場裏把那些積雪消融後濕漉漉的幹草全部曬開來,好喂給羊吃,使羊在冬天沒有鮮草的情況下也不至於掉膘。

吳幹媽就從場裏叫回了四妹子,在雙喜家裏,吳幹大將一枝玉簪與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四妹子的手心。

吳幹媽和唱一支古老的歌謠似的非常艱難、嘮嘮叨叨地說開了話。

聽得吳幹媽的話語,四妹子全身就抖嗦起來,手心的荷包與玉簪仿佛是兩堆熊熊燃燒的烈火將她烘烤個,她沒有聽清吳幹媽的安慰話,也沒有聽見雙喜大、媽的長噓短歎,隻是發了呆一般。

秀英幹媽心疼四妹子,這一晚上,就要她睡在了自己的身邊,這一夜,四妹子咬住被角哭泣了一夜,第二天一起床,她揉著哭腫的眼睛說:“幹媽,把我嫁人吧,嫁給誰都行。”

沒過幾天,兩班吹鼓手,幾頭毛驢就將四妹子拉到了封家窪。這個在陝北出了名的風騷女人的婚嫁引來了眾多的人前來觀看。那天,她穿上了紅綢子襖綠緞子褲,頭了插了一條花,拾綴得體體麵麵,幹淨利落。但她多少有些癡呆的眼睛和如花似玉的麵貌形成了反差。就這樣,她被人拉來拜了花堂。一位年老的婦女用沙啞的聲音唱道:

一拜靈神關神來,金銀財寶日日在,

二拜後土加一丁,兩家兒女合婚姻,

三拜公婆壽命長,錢財萬貫有牛羊,

四拜七十二位有勳神,敬物猶在敬合同,

……

拜完天地,眾人就簇擁著一對新人入洞房,跟著是轟轟烈烈的鬧洞房。等鬧完房,人走完了,新郎官就迫不及待地把四妹子擺平在床上,撕碎了她的衣服,暈紅的燈光上露出了四妹子雪白的雙乳和佼好的身材,他撲了過去。

不一會,新郎官重新點燃了蠟燭,粉紅色的床單反襯出了床上的斑斑的血跡,有如雙喜參軍時胸前戴的大紅花,鮮豔奪目。他瘋了一般地抱起四妹子呐喊道:“我老婆沒有開苞,我老婆是處子——”

人生就是一個漂流在海水中的空酒瓶,隨水浮沉,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被拋到岸上或者礁石碰個粉碎。四妹子的命運正是如此,一夜間,親人不再,情人不再,家不再,毛驢把她馱進了封家窪,走進了一個非常陌生的世界。

如果那該死的日本鬼子不來侵略中國呢,如果腳夫不死呢,如果雙喜不去當兵,如果雙喜在外邊不找女人,如果……太多的如果都發生了,一切構成一張網,最終這張網勒進了繩索,將四妹子套在了封家窪。——究其實,人生還是由永遠出乎你我意料的許多偶然構成的。

封家窪離三十裏鋪三十多裏路。四妹子嫁的丈夫叫封增全,其家是方圓遠近聞名的門風嚴謹的大戶人家。而四妹子早在婚前就隨著《三十裏鋪》的流傳而名聲在外了。在這個未開化的、封建意識濃厚的陝北大地上,像她一樣的還有蘭花花、三月姣等許多女人,盡管歌中描述的是如此美好,但在民間,人們總是心有餘悸,成為眾矢之的。

而這種封閉式人家公婆與媳婦的關係是永遠也不可調和的。這個在山西成堆的女兒中成長起來的四妹子有著開朗的性格、爽朗的個性,這些卻正成了這個家庭不被接納的一個重要部分。寧靜而有些磕磕碰碰的婚姻就這樣開始了。四妹子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匆忙地出嫁是場悲劇,自己空空蕩蕩的,身子骨成了空架子。

她開始懷念剛過黃河的那些日子,她在店裏焦急的等待著雙喜的歸來,等他回來焦急地向他傾訴什麼,而雙喜當兵以後的歲月,她在油燈下焦灼的相思、苦澀的等待都成了甜蜜的回憶,以慰籍她枯渴的心靈。她又開始惦記著政府多分給雙喜的那些地,開始惦記著雙喜家裏的那些牛羊了。

碰到了三十裏鋪的人家,問到雙喜家的事,知道此陣正是春忙季節,兩位老人忙不過來,四妹子就私自決定回一趟三十裏鋪。她一到雙喜家,就不想走了,她幫兩位老人種地,又將場裏豆杆翻了開來,曬幹後讓羊吃,又張羅著捉住小羊羔配奶吃,又把地裏的玉米茬掏幹淨了,堆放得一簇一簇,用來生火做飯。——這一呆就是十多天。直至她丈夫封增全來了,吊著臉將她接回了家。

公婆公爹的臉可就拉得夠長了,但都沒說什麼,雙方似乎平平安安地過了兩天,而這種表麵的寧靜卻在醞釀著更大的風暴。到得第三天早上,一家人吃飯時,四妹子將舀好的豆錢錢飯放在炕台上時,碗一下子摔掉在地上,飯倒了一地。

公婆勃然大怒,“砸砸砸,淨是些敗家子。這個家的全部家當總會被砸光的。”

四妹子嘟囔了一句什麼,不服氣地撇了撇嘴,但正是這種表情更加激怒了公婆。

“結了婚的人了,沒個媳婦樣,東跑西走的,也不怕人笑話,真把封家的臉麵給丟光了。”

四妹子聽得這話,就覺得自己受了傷害,淚水就湧了出來,她嘟囔著說:“人家是軍屬麼,幫幫忙有什麼。”

“好啊,還頂嘴,”公婆火冒三丈,“封家娃,你還是不是一條漢子?婆姨結了婚心思還操在人家身上,就不定那天當蓋佬還蒙在鼓裏呢!”

這種難聽的話刺痛了四妹子,四妹子正想回嘴,“啪”的一聲,身旁的丈夫一耳光就掄了過來,一瞬間四妹子的嘴角就淌出了血。

四妹子跑回了自己的家,哭了個昏天黑地。她真正後悔錯嫁到了封家窪,第一次想到了當初母親托腳夫是要將她帶到宜川去的,那兒有自家的一門遠親。自己還不如一走了之,但又想到閻錫山的軍隊就駐紮在宜川,她就猶豫著又不願意去了。

吵吵鬧鬧的日子過得三個多月,丈夫一家人就都知道了她不來月經,知道當年過黃河時留下了病,知道她這一輩子是不會生孩子的,神情就沮喪起來。

這時,另一件事卻發生了。

日本鬼子步步緊逼,占領了大半個中國,八路軍在進行了“百團大戰”這樣的著名戰役以後,就奔赴敵後根據地動員群眾、聯合群眾開展艱苦的反掃蕩行動,阻斷敵人交通,摸崗樓,消滅鬼子有生力量。每天都有捷報傳來,同時八路軍的傷亡也在不斷增大。傷員的治療就成了大問題,本來醫院就少,藥品又缺,治療傷員的負擔無異於雪上加霜。

政府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將需要療養的部分年輕傷員轉到地方上來,分到各家各戶去養傷。——邊區政府同意了這個意見。

封家窪分來了三名傷員,四妹子就自動將其中一個叫王勝利的小戰士接到了家。王勝利說起年紀並不大,隻有二十一歲,可卻是從長征路上參的軍。他的腿走起來一顛一顛的,可充滿了活力,身上有股頑皮勁,四妹子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

“嗨,我這名字還是朱總司令給起的,那時我叫毛蛋子,——你別笑,我們那兒窮,好多人都沒有名字呢,朱總司令說,叫這名字咋好哩,幹脆叫勝利算啦,就是人民群眾一定得勝利的意思。”

“你知道不知道咱們八路軍在平型關打了個大勝仗,消滅日本鬼子一千多人,連個旅長也放翻了,這可是個大勝仗,蔣介石還打來電報祝賀呢!你知道這個大勝仗是誰打的,是一一九師,師長是林彪,他可是一員虎將,今年才二十九歲。”

聽到這些話,四妹子就禁不住熱血沸騰,就暗暗在祈禱著,盼望著抗日戰爭快點勝利。而每一次看到這些八路軍,他總有些異樣的感受,心情總是在莫名激動著。

“百團大軍那才叫大哩,參戰部隊多的太,遊擊隊、民兵和八路軍一道向日偽軍發起進攻,大小戰鬥一千八百多次,斃傷日偽軍二萬五千多人,俘虎日本鬼子近三百人哩,——毛主席說嗬,現在是相持階段,就像兩個人打架,氣力體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但咱中國人多,隻要老百姓都發動起來,嘿,那就非勝利不可,我這名字,那可就有了叫頭了。”

“格格格,”四妹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王勝利有時還給四妹子教八路軍的歌:

“八路軍呀喲喲,不怕艱呀喲喲,精腳片子呀喲喲,打裹纏呀喲喲。”

……

在這時,四妹子就常常會想到父親,想到與父親一起被日本鬼子活活埋掉的那些人,心裏暗暗禱告著,你們等著吧,總有一天有人會為你們報仇雪恨的。

有了空閑,四妹子就到山了挖些藥材給小戰士喝,很快地,幾個月過去了。腿傷已要快愈的小戰士在念叨著部隊什麼時間來接他了。

秋天到了,又是一年好收成,人們忙碌著趕送公糧。四妹子送公糧歸來,從縣城割了幾斤羊肉提回來。準備給勝利煮的好好吃一頓,補補身子。

但在自家門口,公婆卻擋住了她。——好長時間來,她就感到丈夫、公婆的臉愈來愈難看了。感到他們總是在暗處窺視著什麼,知道總有一天會有場暴風雨的。

“誰讓你買的?”簡單而直接地問話。

四妹子聽到話中的火藥味,就情知今個是想脫也脫不過了,就說:“我要買的。”

“這家裏上有阿家(公爹)下有丈夫,那裏有你當家的道理。婦道人家,瘋瘋癲癲的,行事沒個規矩。”

“就是我要買,人家前方打鬼子,流血流汗的,吃點羊肉算什麼。”四妹子毫不示弱。

“好啊,走遍一十八個縣,還沒見過咱家的兒媳婦,兒子生不來一個,頂起婆婆來倒一棱一棱的,——小全子,你出來,你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她。”

四妹子驕傲地撇了撇嘴,滿臉不服氣地不吭聲。丈夫出來了,小聲嘟囔著說:“媽,你就不能小聲點。”

“好啊,你還敢幫你媳婦說話,看我不打死你。”公婆舉起手要打兒子,在空中卻放下來,轉身操起院中的一把掃帚,掄起來向四妹子打了下去。

“住手!”隻聽得一聲吆喝,小勝利卻從院外進來了,顯然他已聽見了一切,他顛著腳過來了,將公婆手中掃帚奪下了,說:“我剛接到部隊的命令,要我回去哩!我是來告辭的”。一下子眾人都愣住了。

“可你的傷還沒有利索呢!”四妹子說。

“不礙事的。謝謝你們一家了,四妹子謝謝你,上了戰場,我一定好好殺敵,替你父親以及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報仇。”

“咚”的一聲,四妹子手中的羊肉掉在了地上。

送走了王勝利,望著毛驢車遠遠去了,風中的四妹子覺得自己對封家窪的家已沒有絲毫留戀之意,她就沒有再回家,而是沿著大路走了起來,一直走到了三十裏鋪。

她見到幹媽,強忍住淚水,一句也沒有抱怨,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幹媽,我想到宜川去。”

望著吳幹媽驚訝的表情,四妹子輕聲解釋道:“幹媽,我一直沒說,我媽本來是讓我到宜川去投一位遠親的……”話說到這裏,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

吳幹媽停住手中的活,歎了口氣說:“唉,雙喜這孩子,真不爭氣,有這麼個好媳婦,真是福氣,可就不知道疼惜!——癡心女子負心漢,這樣吧,你幹大到定邊去馱鹽了,往延安運,過兩天就回來,等路過這兒,你就和他一起去,路上也有個照料。”

四妹子低聲啜泣起來。

“可真苦了你了,”幹媽用襖袖擦了擦眼淚。

如果秀英幹媽不挽留四妹子,四妹子不等著和吳老漢一塊去宜川,那麼,我們的主人公將帶著滿身的傷痕就此別過三十裏鋪,開始另一種不可預測的人生。然而,十多天後,吳幹大帶回的消息,卻是四妹子有了重新選擇命運的機會。

吳幹大說,和不成材的雙喜相好的女人偷偷為雙喜生了個孩子,如今兒子已四個多月了,她卻跟了鄧寶珊部隊中的一位團長,雙喜的部隊就要開赴山西去和日本人打仗了,雙喜就托他給家裏捎個信,讓他們將孩子接回去。

平地一聲雷,眾人都吃了一驚,四妹子當初要雙喜去當兵,歡歡喜喜地送雙喜打日本鬼子為老百姓的報仇,如今雙喜真要上戰場去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槍幹了,她倒似呆了一般,心中沒有歡喜,隻有苦澀。

吳幹大盤腿坐在炕沿上,把煙灰在鍋台上磕掉了,又重新裝上煙,“絲絲”地抽著,“雙喜臉曬黑了,人結實了許多。他還問起你的情況,我說給了他,他神傷了半天,才說他把你虧了。”

四妹子聽得這話,心如刀絞一般,又想起了自己在油燈下的那些無期地等待,焦灼地煎熬,甜蜜的相思……悲愴便如浪頭一樣一陣一陣湧起,淚水就憋滿了眼眶。

“唉,人就那麼回事,”飽經滄桑的吳老漢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在那兒都是過光景,四妹子,我想,你既然不能生育,就把這孩子撫育著,回封家窪。人一茬一茬老得快哩,打你過黃河,如今已三個年頭了。”

秀英幹媽覺得這事對四妹子來說太委屈了她,實在不公平,就說:“雙喜還對四妹子傷得不夠,還要再給她一刀?四妹子這幾年苦紮了,她這些天等你回來就是要回宜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