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三十裏鋪(3 / 3)

聽到這話,吳幹大就沒了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四妹子怎麼也睡不著覺,供她選擇的路有幾條:領養了這孩子,回封家窪過日子是萬萬不能的,那個如同牢獄的家庭她是一分鍾也呆不下去的;不管不理回宜川,又覺得自己不甘心、不死心地在留戀著什麼,這裏總有什麼牽扯著自己的心。

第二天一起床,四妹子就對幹大、幹媽說:“我要這個孩子。”

幹大說:“你想通了,帶孩子回封家窪。”

“不,帶著孩子留在三十裏鋪。”四妹子說。

“你瘋了,你一個人帶他,那咋樣養活他。”

“幹大,幹媽,我能養活他的,我能勞動,再說雙喜當初就是我要他參的軍。”四妹子說,“那時,我就想到了我可以經年累月地等他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隻要他是去打日本鬼子的。”

話說到這份上,吳幹大就知道四妹子是鐵了心了。當下打發同夥把馱鹽的騾子趕到邊區去,自己則要吳幹媽烙了幾個饃帶著和四妹子一起到了定邊。

一進定邊縣城,四妹子又看到穿軍裝的戰士們,心情就激動起來。他和吳幹大一起去找雙喜,穿過八路邊的操場,隻見有一些戰士在打油玩。四個戰士抬著一個身材胖胖的人,兩人抓手,兩人抓腳,把被抬的人屁股往另一個屁股上撞,嘻嘻哈哈之聲不斷傳來,四妹子看呆了,心情也格外舒暢起來。

每次都是這樣,一看到部隊,四妹子就感到有新鮮感、有股活力,令她激動。

吳幹大說:“嘿,你別小看這些人,說不定就是軍長、師長呢!雙喜說八路軍官兵不分,都就一個打扮,平時就在一起玩的。”

倆人又穿過一排石窯洞,來到一座用石頭砌成的房子前,找著了一位留著胡碴的幹部,問到雙喜,他熱情地告訴他們說,雙喜他們連隊昨天晚上夜裏出發了。

四妹子如重釋負地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紅軍幹部一邊給他們沏茶,一邊說:“本來說到本月十五才出發的,可臨時情況緊急,就先出發了。這都是她娘的小日本鬼子搗騰的不得安生。”說得四妹子跟吳幹大都笑了起來。

滿臉胡子的幹部先前見過吳漢昌老漢,挺熱情地告訴吳漢昌說:“雙喜知道你要找他,可能有甚事,他安妥說,讓你來了到環城路八號人家去一下,喏,對了,他還留了一封信。”吳老漢不認得字,四妹子原先在山西時識得幾個字的,她接過條子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吳幹大:

等到你們來,我就上戰場了,是去山西打日本鬼子,安妥的事就交給你去辦。

也不知四妹子過得好不好,見了她的麵,你告訴她,我這回一定要多消滅幾個小日本鬼子,就像她當年所盼望的那樣,活出個男子漢的樣子來。

我去以後,就給你們寫信。

另外,四妹子不知道會不會把她先前繡的荷包給我呢?

雙喜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六日

看完了信,四妹子的臉就紅了起來,吳幹大不知道寫著什麼就隻能幹著急,紅軍幹部就拿了紙條給吳幹大讀了一遍,讀完後,他開玩笑地說:“真想不來,這位七尺高的男兒漢還兒女情長呢!”

三人又說了一通話,紅軍幹部就非常熱情地送他們出了門。

三人相跟著穿過操場,操場裏已沒有了打油玩的戰士,有幾個人在打籃球,球是用土羊皮縫製的,球場兩邊栽了兩根柱子,柱子上綁了兩個桶箍,幾個全都打著赤腳的戰士你爭我奪地拍著皮球往進投。

一看到赤腳片子,四妹子就想到了養傷的王勝利地教給他的那首“八路軍精腳片子”的歌,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八路軍幹部見她這麼好的興致,就問她笑什麼。

四妹子說指著八路軍說:“瞧,他們全是精腳片子。”

“嗨,你不知道,”這位幹部仿佛一提起這話來就有滿腹的牢騷,“這日本人跟咱過不去,國民黨也跟咱過不去,邊區封鎖的什麼也缺,沒鞋沒襪的,隻能打赤腳。真正到了冬天,戰士們沒棉帽戴,北方參軍的還沒事,習慣了,南方的小夥子可就倒足了黴,整天用手捂著耳朵不敢放,老擔心凍掉耳朵。”

三人又笑了一通,吳老漢和四妹子辭別了這位熱情的幹部,又往環城路趕。他倆行得一程,到了一個朱漆的大門內,一位瘦高個、麵無表情的婦人就非常冷漠地將孩子塞給了四妹子。孩子黑乎乎的,小眼睛,咧一張大嘴,拱在四妹子懷裏尋奶吃,她的臉一下子就通紅了。

那瘦長臉婦人就又出來,翻箱倒櫃地尋了幾件小孩衣服,用一塊紅綢子裹了,一古腦地塞給吳老漢,然後,就冷漠地瞧著他倆,吳老漢和四妹子什麼也沒說就出了門。

二人湊和著吃了點東西,又給孩子買了一個奶瓶,找了一戶有孩子的人家給孩子喂了一點奶,就吆著毛驢車往回返。

四妹子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子裏,怎麼也看不夠這孩子,孩子在顛簸中就睡著了。四妹子將孩子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一遍遍摩挲著,親呢地望著孩子,喃喃地說:“這孩子如果是我的,該有多好。”

“他當然是你的,誰也奪不走的。”吳幹大樂哈哈地說。

四妹子正要說什麼,就感到腿上熱烘烘的,一看,“哎呀,孩子尿了我一身。”

望著四妹子失魂落魄的樣,吳老漢哈哈地笑起來,“駕駕”他吆喝著,毛驢就顛著碎步沿著潔白如手臂一樣的大道“踢踢踏踏”跑了起來,不一會,大路上就傳來了吳老漢的小曲聲。

“三哥哥當兵坡坡裏下,四妹子鹼畔上灰灰個塌塌,有心拉上兩句知心話,又怕人笑話。”

……

四妹子帶著孩子就再沒有回封家窪,而是借住在吳漢昌老漢家裏。吳老漢給孩子取名勝利,也是取自於打敗日本求勝利的意思。雙喜年齡大的父母知道雙喜上了戰場,但是又忽然間添了個活蹦亂跳的小孫子,抱怨之中露出了一份苦澀的笑容。

但是,一切事情注定不會這樣簡單的結束,第二天封增金就來了,來接她回家。

四妹子望著老實巴交、木訥的丈夫,心中也特別難受,就說:“你回吧!你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你給你另找個女人。”

丈夫呐嚅了半天,說:“其實,我也不在乎你能不能生孩子。”

“回吧!我不回去了。在這世上,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母親當年在掩埋我父親的屍體時,曾經非常驕傲地說:‘一個女人想要活下去,混口飯吃,隨便嫁個男人就行,但要找個真正有骨氣的男人那可就難了’,你懂不懂?”

增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回封家窪去了。

但是,對於封家來說,他們根本不會甘心背這樣黑鍋,自家媳婦離家而走,而在眼皮底下給人家養著兒子。又過得兩天,封家的人就群結了一夥人拿著斧子、鐮頭趕來了。吳幹媽怕會弄出人命來,就將四妹子藏到了隔壁。

增全媽帶著一幫人怒氣衝衝地向店裏衝,吳幹媽就擋住了。“你們來幹什麼?”

“哈,還有臉來問我,你私藏了我家的兒媳婦,我們不來向你討,還向誰討!”

“私藏,你們可有什麼憑證?再說你們的兒媳婦咋會到我家來呢?”吳幹媽也不甘示落後。

“別跟她羅嗦,搜。”增全媽一聲令下,一大群人就向店裏衝,結果店裏店外都搜完了。連騾馬圈裏、堆放雜物的小房、雞圈、豬圈都搜完了,就是不見人影。

“哼,難道上了天不成!”增全媽氣得臉煞白,“今個活不得見人,死也得見屍,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就在這時,隔壁院子裏傳來了小孩哇哇地哭聲,“走,在隔壁。”增全媽一聲令下,一大群人就擁擠著出了門,向隔壁奔去,這時的吳幹媽也呆了,真不知道這場戲該如何收場。

“站住!”隻聽一聲吆喝。雙喜大不知什麼時間卻趕來了,他手裏柱著一把老钁,象一尊石獅一般立在門前:“今個誰也不準進這院子。”

“哼,我們找自家兒媳婦,你管得了嗎?”增全媽說。

“快點滾吧!找個好媳婦,又體貼、又賢惠,可就不知道心疼,不是打,就是罵哩!多虧我們留住了她,要不,這陣早飛了。”

“哼,說得輕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到我們家裏要打要罵與你們什麼相幹!”增全媽理直氣壯地說。

“說得倒好,這可是邊區人民政府的天下,不是舊社會,講究的是婚姻自由,講究男女平等,女人不是牲靈,那能你買去就歸你使喚呢?”雙喜大說。

增金媽見說不過雙喜大,就又帶著人往進衝。

“誰敢動!”雙喜大猛地把钁頭掄到地上,紅了眼,“誰今個敢動一下,我這張老羔子皮就換他小羔皮了。”

大夥見雙喜大真的要拚命,心中就膽怯了,都退了下來,其中一個人就拉了增全媽的衣服說:“大媽,算了,四妹子不回去就算了。”

“窩囊廢,”增全媽罵了一句,見今個實在占不了便宜,就說:“不回去也罷了,不過我今個把話說清了,四妹子從今個兒起不再是我封家的兒媳婦,省得她以後偷雞、摸狗、抓灰什麼的,又讓人家指我們的脊梁骨。——其實,她不回去我們也不稀罕,天底下那兒尋不到一個婆姨,養一個雞還能下蛋,養個大女人吧!連個窩也不抱。”

“快滾吧!四妹子是我家的兒媳婦,誰也搶不走的。”雙喜大說。一群人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著,灰溜溜地走了。

雙喜大進了屋,抱著孩子坐在炕上的四妹子淚水一下子就湧出來,“大——”她叫了聲。

雙喜大抱過勝利,說:“走,我們回家”。

“走,回家。”四妹子說。

四妹子從此在三十裏鋪紮下了根,盡心盡力撫養著雙喜的兒子,伺候著兩位老人,艱難地打發著日子。日出日落,吃著土豆,喝著米湯,艱難地盼著抗戰勝利的那一天。

又是一年清明,雙喜大的腿先是骨頭陣陣發寒,疼痛不堪,接著有一天,他正在地裏種玉米,雙腿就軟了,他的身體像割穀子一般“砰”地倒在新耕過的田地裏,“天大大,我的腿該是不行了。”他無奈地叫了聲。

他的腿麻木了。

四妹子為了給他看病,就買掉了羊。在綏德縣城看了一個多月,病情不見絲毫好轉,醫院也無能為力,四妹子就將雙喜大接回了村。從此,他的腿徹底癱瘓了。

這種打擊真夠大了,四妹子既要照看孩子,又要服伺老人,還要參加勞動,一下子消瘦了許多。

這種打擊,還不是最大的,過得一個多月,噩耗又傳來了,雙喜在呂梁山區和日本人打仗時犧牲了。雙喜的屍體掩埋了,雙喜的衣服、遺物捎了回來,一頂軍帽,一件軍服,和部隊獎給他的一支鋼筆。

家庭沉入了死水之中,四妹子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癡呆呆地。雙喜大默默接受了這個打擊,一聲不吭。雙喜媽哭岔了氣,待緩過來後,她一把抓住四妹子的頭發,“你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你這個倒黴星,你到我家裏,一天都沒有安生過,你個掃帚星,你倒是走啊;你還留在這搭做啥,走啊,走得愈遠愈好。”

四妹子的頭發被扯掉了許多,她無動於衷,都不感到痛了,好在此時雙喜大就在炕頭,使勁掰開了她的手。雙喜媽忽然看見了雙喜的衣物,就一把抱住了,“我的雙喜兒,你怎麼就走了,扔下媽不管了呢……”忽然,她嘿嘿笑了起來,“小喜子,等著媽,媽給你打野貓,你別害怕。”

她精神失常了。

“我的天,這是誰作的孽呀!”雙喜大長哭當歌,仰天長歎。

一家人,瘋了的瘋了,癱了的癱了,隻有四妹子默默地承受了打擊,挑起了生活的重擔。

歲月的艱難、生存的艱辛已經壓得她直不起腰來,她的臉曬黑了,皺紋過早地爬上了她的額頭,誰見了她也不會認得她曾經是個大家閨秀,曾經是《三十裏鋪》歌中唱的那個漂亮多情的女人。她清早起床,給孩子喂奶,然後做飯,一家人吃了,洗刷停當,她又把公公背到院子裏,放到凳子上,然後,用一根帶子把孩子綁在身後開始下地勞動,耕地、播種、鋤草、收獲。生活缺少了目標,一切隻是為生存尋找空間。

瘋瘋顛顛的婆婆總和她過不去,百般辱罵,這一切除外,她還得小心婆婆會把孩子偷去。

有一天,剛吃過飯,有人呐喊著放牛,四妹子將牛吆出了欄。可等她一回到家,孩子就沒了蹤影,公公告訴她是婆婆把孩子抱起了,四妹子追了出去,不見婆婆的蹤跡,就連忙喊了左鄰右舍一塊去尋,一個小孩說他看見抱著孩子往山裏跑了,一大群人就往山後追,後來在一個被雨水衝積成的窟窿裏發現了婆婆,她咧開懷正強行給孩子喂奶吃,在她懷裏,孩子臉憋得通紅,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天哪,你都幹了些什麼?”四妹子喊了一聲,就跳進了窟窿去。

但要從瘋子手裏奪一件她心愛的寶貝,何其難嗬。四妹子奪孩子,婆婆用腳狠命地踢四妹子。後來,多虧又下來兩個年輕人才將孩子奪了過來。但等四妹子抱著孩子出洞,婆婆就將一塊石頭砸了過來,砸在四妹子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

四妹子捂著額頭,抱著孩子回到了家,公公看到這一切,就全明白了,說:“你不要怪你婆婆,她是失了雙喜過於心痛了。”

四妹子強忍住疼痛什麼也沒說。

停了一會,雙喜大又說:“可我不,我失去了雙喜,卻有了你這樣的好媳婦,這是我的福份,是前世積了德的。”這一句話說得四妹子眼圈又紅了起來。

好在這種日子沒過多長時間,瘋婆婆就失蹤了。四妹子找了一通,又托村裏人去找,還要吳幹大給吆騾子的捎口信,但都沒有音信。從此,婆婆就再也沒有回來。

小勝利卻一天天長大了起來,長得跟雙喜一模一樣。會爬了,會走了,會咿咿呀呀地說話了,他又為這種淒涼的生活添了幾份歡樂。大夥兒偶爾也能見了四妹子的笑容了。

日子愈來愈艱難,抗日戰爭卻到了如火如萘的階段。不斷有前方打勝仗的喜訊傳來,抗日戰爭,如同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如同一艘飄在海中的老掉牙的船,艱難地行進者。

喜訊卻總刺激著盼望打敗日本鬼子過平安日子的老百姓,他們把僅有的衣物,糧食拿出來送給八路軍,去支援前線。

又是一年冬天,雙喜大依舊躺在炕上,他見冬天了,小勝利光著頭,沒頂帽子戴,就將一條早已破爛的軟毛氈用剪刀裁了給孩子做了一頂帽子,氈雖不好看,但卻特別暖和。

忙裏偷閑的四妹子看到這頂帽子,忽然想到去年冬天,接雙喜孩子時,八路軍幹部說戰士冬天沒有棉帽的事,就多了心眼,說:“大,我去冬到部隊,戰士也沒棉帽戴,冬天反正咱閑著,咱們幹脆給部隊做些棉帽吧!”

雙喜大說:“成,反正當兵的都是老百姓的娃——不過,咱家做幾頂頂啥用哩麼?”

四妹子說:“咱先做,回頭我給村長再說,看能不能大夥都做,反正家家戶戶這樣的氈多的太。”

四妹子的建議得到了村長的讚揚,不幾天,三十裏鋪家家戶戶都做開了氈帽,過了沒幾天,就製作了上千頂,村長就打發四妹子送給崔世軍,崔世軍見了,問了情況,知道是四妹子的主意,大加讚賞,說:“你可真是咱陝北的大能人,這回可立了不少的功勞嗬,整個陝北婦女都要向你學習哩,多為咱八路軍製作氈帽。”

一席話使得四妹子羞紅了臉。

由四妹子首發開始的用氈製棉帽的做法,在陝北得到了家家戶戶的響應,一時間掀起了製造氈帽的高潮,人們製作了千千萬萬頂帽子,送給自己的親人。

不過,關於軟氈帽還有個小插曲。據說因為質地不好,做工粗糙,帽沿軟溜溜的,往下垂,到了部隊,戰士們嫌難看,都不願意帶,崔世軍就親自帶了二百多頂直接送給毛澤東和中央其他領導人,並給他們說明了情況。毛澤東說,我看這頂帽子蠻好麼,再說這也是老百姓一片心意哪。他就率先戴著帽子去開會。接著周恩來、博士、張聞天、林伯渠一大批領導人都戴了起來,戰士們這才陸續戴了起來,一時傳為美談。當時在陝北民間還流傳著關於此帽的一段順口溜:

八路軍,土包子/

頭上戴頂氈帽子/

打仗就像剛炮子/

敵人見了像龜孫子。

抗戰艱難地渡過了一九四二年,由毛澤東倡導的“軍民大生產”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它的意義不隻是八路軍渡過了難關,更重要的是徹底粉碎了日本鬼子和國民黨對八路軍的封鎖。前線傳來的喜訊更令老百姓激動不已,老百姓眼看著苦日子就要熬到頭了。

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陝甘寧邊區軍民開墾荒地二百多萬畝。交公糧1014866石,徹底達到了“耕三餘一”。

一九四三年八月,為了慶祝軍民大生產的勝利,黨中央決定在延安召開慶功大會,這次盛況空前的大會,參加的人有黨中央的領導人物,有高級將領,也有老百姓中的勞動模範。——四妹子也作為綏德的勞模應邀參加了這次大會。

備受煎熬的四妹子放下了蹣跚走路的孩子,又托吳幹媽照顧雙喜大,自己穿一身新衣服,圍上了紅綠相間的圍巾,和崔世軍一起來到了延安。

會議由林伯渠主持,他講了軍民大生產的情況,簡略地介紹了每個勞模的事跡。四妹子聽到這些人有:富縣岔口鄉陳家溝村的郎秀英,她響應號召,積極發動群眾紡線織布開荒種地,改變了當地千百年來婦女不出門、不下地的陳規陋習,成為婦女解放和大生產運動的帶頭人;有安塞縣真武洞鎮馬家溝的陳德發,他發起和領導了本村的大變工生產,糧食總產由四一年的80石增長為四二年的160石。有甘泉縣羊泉街的同萬明,身居太樂區區長,自己開荒10餘畝,成為幹部隊伍中的先進;有楊正齊,是南泥灣農墾管理處主任,他親自領導了南泥灣軍民大生產運動;有延安碾莊鄉石家畔的楊步浩,當年打糧69石,交公糧12.5石;有延安吳家棗園的吳滿有,這一年共種地33畝,交公糧14.3石,草1000斤,同時還買公債150元,公鹽代金665元;有退伍老兵楊朝臣,他和吳滿有展開競賽,憑一把老钁頭,打糧30石……很多很多,四妹子就覺得和這些人比起來自己的所做所為,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中央領導人頒完獎後,由吳滿有、楊步浩介紹經驗。倆人剛介紹完,忽然台上衝上來一位農民。他一上台,就一把拉住坐在前排的毛主席手說:“毛主席,是你救了我們老百姓,使我們有吃,有了穿,我們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們的恩情!”說到這裏他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唱了一首歌:

高樓萬丈平地起,

盤龍臥虎高山頂,

邊區的太陽紅又紅,

邊區的太陽紅又紅,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毛澤東。

……

這首由孫萬福創作的“高樓萬丈平地起”,一下子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人群鼎沸,“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掌聲雷動,幾萬人都在一齊呐喊著:“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

四妹子也激動得熱淚盈眶。

接下來是觀看文藝演出,其中有《南泥灣》《夫妻識字》《兄妹開荒》《十二把鐮刀》等,令四妹子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以她為素材的《送丈夫參軍》。這個短劇由彭加倫編寫劇本,女主角由童小鵬反串,男主角由羅寶連扮演,肖文歡扮母親角色。劇情也十分簡單;女的要送丈夫參軍,做母親的不願意,最後在女的勸說下覺悟提高了同意了,雙雙送“他”參了軍。其中有一段對話:

女:媽媽,你不看見了嗎?日本鬼子打來了,他們無惡不作,無所不為,燒殺掠搶,殘無人性,我們整個土地都淪落在他們的鐵蹄之下,整個民族都在遭受踐踏。

母親:打日本倒沒錯,可也不在乎多咱一個少咱一個呀!

女:媽,你這就不對了,隻要我們每個人都奉獻出自己的一份,才能團結在一起,打敗日本人,倘若人人都像你,都不送兒子去打仗,那誰來當兵,誰來打日本鬼子呀!

母親:我說不過你,我就不讓兒子去。

女(深情地),媽呀,誰個沒有父母,那個不疼兒子,可沒有了國,那來的家呀……

四妹子聽到這句話,就發呆了,心頭萬般往事曆曆在目,“沒有了國,那來的家呀!”自己這多少年,所有的一切都盡溶在這句話中了。她思緒又回到了從前。想到了雙喜,想到了雙喜失蹤的母親,想到了小勝利,想到了如今依然癱瘓在床上的雙喜大、想到了自己多少年所受的苦,心中百感交集,愴然淚下。

毛主席的情緒也有些激動,他站起身來,講起了話,對軍民大生產的意義做出了總結性發言,其中還講了抗戰的前途。講話中間還穿插到了地方出現妻送夫、母送子參軍的情景。最後說,陝北人民是革命的母親,是中國革命的搖籃。

四妹子聽得如癡如醉。

在這次大會的最後,毛主席和中央領導人一一接見了地方代表。

德的代表由崔世軍來介紹,介紹到四妹子時,他說:“她叫莫秀英,人們稱呼她為四妹子,去冬做的氈帽就是她的主意。”

毛主席停住了腳步,風趣地說:“做的好哇,說不定我戴的那一頂就是你做的呢!”

崔世軍見毛主席好興趣,就說:“她覺悟可高哩,當年就是她送自己的丈夫雙喜參的軍,《三十裏鋪》歌唱的就是她。”

聽到這兒,毛主席問:“她丈夫在那個部隊,還好麼?”

崔世軍沉痛地說:“今年清明節前後,在山西犧牲了。”

毛主席握住四妹子的手,一臉悲憤的神色。

“毛主席,你可要快點給咱老百姓打敗小日本鬼子嗬!”四妹子淚水在眼眶中滾淌著,“老百姓盼了多少年啦”。

毛主席的臉色無限嚴肅,他抑製住感情,沉重地說道:“日本鬼子侵占了我們的土地,殺害了我們那麼多的優秀兒女,這筆帳,我們一定要算的”。

毛主席的話雖然聲音不大,但頃刻就像一陣風似的在會場中傳播開來。大家的掌聲撲天蓋地而來。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高喊著“打敗日本帝國主義”,聲音此起彼伏,溶彙成一片海洋,將這次慶祝大會推到了高潮。

四妹子一下子就沉醉到這種氣氛之中,她覺得自己即使為了這一陣激動,多年所做的都是應該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尾聲

又過得整整兩年,日本鬼子就投降了,那時雙喜大已過世了,小勝利也三歲了,濃眉大眼,黑不溜秋,長得和雙喜一一模一樣。四妹子變賣了家產,就帶著小勝利回山西老家。

到了黃河岸邊,在雙喜當年接她過黃河的地方,她沉默良久,將雙喜的軍衣和一根玉簪、自己當年繡的荷包,用手挖了個坑,就埋掉了,隻是將雙喜的軍帽戴在了小勝利的頭上。隨後就雇了一隻船駛向山西。

艄公沉默寡言地搬著船,聽著嘩嘩的水流聲,小勝利問媽媽:“媽,我們這是往那兒去呀?”

四妹子說:“我們回老家去。”

“可我們的家不是在三十裏鋪麼?”孩子問。

四妹子用手撫摸著孩子的頭,深情地說:“抗戰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那兒都有我們的家,那兒都是我們的家。”

她說完了,一時凝望著遠山,忽然想起了一首陝北小調來:

“那下不完的雨喲,刮不完的風,我送我的哥哥上路程那過不完的河喲,上不完的山,舍不得我那哥哥喲攬工漢”。

……

風兒靜,天空藍,黃河萬古如斯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