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依然和往日一樣,侯一凡下班的時候已是六點整了,他經過城小巷時老遠就瞧見一大堆人正在牆根聚集著,瞅著什麼,他擠進去一看,卻是一張寫在紅紙上的布告。
布告
廣大群眾:
這幾天人們都造謠說我是非典,有人說我已被隔離,也有人說已把我送往外地,現在我鄭重聲明:我不是非典型肺炎。非典有四個特征:一是發高燒;二是幹咳;三是四肢酸軟乏力、肌肉疼痛、頭疼;四是肺部有明顯陰影。但這幾個症狀,我都沒有。可見關於我得非典的說法是造謠,是別有用心的,是為了搶生意而采取的卑劣手段。為了以正視聽,本人在縣醫院作了有關方麵的化驗,結果都很正常,請大家放心地購買我炸的麻花。
附:胸透報告單和血細胞化驗單
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在這張紅紙的旁邊是兩張16k複印件,上麵畫著心肺什麼的,蓋著一排紅圖章,複印件大約在磚牆上貼不住,所以就用膠帶來來回回地貼了幾道。
布告的對麵就是麻花店,一名穿著油膩的人正站在門坎上,用雙手捂著雙眼,不停地在臉上搓著什麼。從敞開的門可以望見有一堆麻花有秩序的堆積著。所有看布告的人都非常默契似的,望望布告,望望這麻花店的人,然後悄悄地貼著牆根兒走開。
看到這情形,侯一凡這才想起前天女友麗的小侄女佩蕾對他嘮嘮叨叨講的,說這個炸麻花的呀是山西人,前幾天他回了一趟家,山西非典鬧得厲害呀,他就又跑回來了,結果發高燒了,一到醫院去查呀,把醫生全嚇跑了,他是非典呀,後來呢,就被拉到外地治療去了。侯一凡看著這人的可憐相,就動了惻隱之心,本想安慰他兩句的,又一想,算了吧,無風不起浪呀,說不定真是呢,自己多這個事幹嘛呀,趕緊回家吧。
侯一凡居住的地方是早年的縣幼兒園,現在屬於縣文體局家屬居住區,這個院子有一排石窯是公家早年蓋的,院子倒挺大的,這幾年,有些私人砌灶房呀柴碳房呀,蓋得亂七八糟的,柴呀碳呀垃圾呀都一古腦地堆放著。一回到大雜院,侯一凡就嗅到了濃濃的藥味,隻見家家門前都支了藥鍋,都在忙著熬藥,熱騰騰的藥氣在院子裏卻並不上升,而是和霧靄一樣低低地在院子裏鋪了薄薄一層。
隔壁大姐一見他就張開了嘴,“一凡呀,單位還沒發藥呀?”她大概剛做熟飯,在爐膛中間坐著個黑藥壺,邊上架著柴火,那些火焰呀此記得就和她這個愛說話的人似的,都睜著搶著從鍋底邊往上冒。
“什麼藥呀?”侯一凡不知道。
“你呀,難怪丈母娘說你是書呆子呀,就知道看書呀寫字呀,非典鬧得可凶啦,縣裏各單位都發藥呀。我們家大剛呀他單位就發了三包藥的。”
“哦。”侯一凡應了一聲就開了門。
剛進得門,大姐就拖著個拖鞋進來了,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家裏一站,侯一凡頓時覺得家裏就擁擠了許多。“一凡呀,這是大剛他姑夫托人從北京弄來的藥方,是專門防治非典的。”大姐把手中一張已皺得不成樣的紙,遞給一凡看。她的一雙手幾乎胖得沒了手指,淨是一些窩兒。侯一凡接過那張紙一看,隻風上麵非常潦草地寫著一些字。
主要功能:益氣化濕,清熱解毒。
藥物組成:生黃芪10克、敗醬草15克、薏苡仁15克、桔梗6克、生甘草3克。
用法:水煎服,日服一劑。
“哦。”侯一凡看了一下就又遞給她。
大姐沒期待到應有的反映,就拿著紙又湊了過來,神秘地指著給一凡又把藥方挨個兒讀了起來。侯一凡心裏隻能苦笑了,大姐就是這得性,熱心腸,性子急,可就偏巧不識趣。比如說,她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什麼時候不該說什麼,再就嘴裏老有股異味兒,但她偏偏不知,說話呀就愛神秘地討近乎。
“藥你到底管不管呀?”這時,大剛在外邊吆喝起來了,聽得男人喊聲,大姐這才記起了還有熬藥任務的,忙趕著往外走,她一連走,一邊大聲說:“叫叫叫,趕著得非典呀。”
聽得這句話,侯一凡就笑了。
聽著大姐富有節奏的拖鞋聲叭嗒叭嗒走遠了,侯一凡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是新聞聯播,在屏幕下方滾動著一行尋人啟事:4月22日下午3時左右有一男一女兩名乘客乘坐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由中醫醫院大學管理學院前往東方醫院,男乘客年齡20歲左右,身高1.70米,戴眼鏡和口罩,頭發偏長,女乘客1.65米,年齡50歲左右,短頭發,戴眼鏡和硬殼口罩。二人先後打過三輛出租車,其中兩名司機已經找到,還有一名司機下落不明,請知情者及本人及時與本台聯係。看著這些,侯一凡心想這和抓捕逃犯有什麼區別呀,他這才感到非典也許真臨自己近了。這時屋裏已暗下來了,但他仍然沒有開燈,隻有電視畫麵在不斷地閃動著,他想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人類是不是到了末日了呢?衛星上天了,電腦上網了,核武器吧,據說可以把地球毀滅十多次,再說又可以克隆人什麼的,隻要有條件、有技術設備,一個人就可以克隆出千千萬萬的一模一樣的人來,這人類社會再還能如何發展呀。再說這些年又淨怪事兒,八十年代甲肝漫延,九十年代洪水肆虐,艾滋病更是到處都能聽到它和熊一樣的沉重呼吸聲,現在又鬧開了非典。這些該不是人類社會到了毀滅時候前兆吧?這樣想著,一種悲哀的情緒就象熬藥的藥氣一樣在他的心頭冉冉升起,人活在世上可真他媽涼啊。
想歸想,晚上十點的時候,侯一凡照例上了網。這些天,上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的心隨著網頁一頁頁翻動而激動著,他都能聽到自己怦怦心跳的聲音。照例進入新浪,進入隻愛陌生人,然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稻草人,這時的侯一凡端來了茶,拿來了煙灰缸,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起來,然後屏聲靜氣地等著一個奇跡的出現。他輕點鼠標仿佛怕把旁邊掛著的那些名字驚醒似的。愛你沒商量——這不會是她,她是不會這麼粗俗的;我是美人——更不會是她;叫蝶舞的吧,看來象是個小女孩的名字;叫圪瘩的更不是她了,她不會這麼刁鑽古怪的。有幾個聊客開始找他了,第一個是叫一夜情人,他非常牛皮地說道:“顧不上”,第二個叫讓世界充滿愛的問他好,他說:“不是我的朋友就靠邊兒”,最後來了一位絕代佳人,他就用了一個“忙”字給打發掉了。這一個夜晚就和許多天以來的每天晚上一樣,他就那麼傻呆呆地坐著,看著大屏幕上的字象雪花一樣的星星點點地飄,後來他索性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倚窗觀雪飄,然後就一直看著這些紅男綠女聊。等到夜裏十一點半就在他連連打嗬欠的的時候,公聊上忽然出現了閣闌秀三個字,並且後邊有一串字:閣闌秀對稻草人說:天荒地老,真情永遠,山高水長,明天再見。字被定義成紅顏色的,來回滾動著。見到這個名字,侯一凡熱血沸騰,全身象打擺子似顫抖了起來。他用鼠標輕點這個名字,可就在這時,電腦死機了,隻有那一行紅字圍在一大堆黑字中間就象熬藥的火苗似地閃動著。
侯一凡忙重新啟動,可是等到他再進來的時候,就再也找不到這個名字了。
他媽的,這叫什麼事啊!
27歲尚未婚配的侯一凡關了機,惡恨恨地想罵人。
在全世界、全中國、全地方人都對非典操心的時候,侯一凡之所以對其不關心,主要是他把心思全操在一個網絡女人的身上了。那是個網名叫閣闌秀的女人,她告訴他,她是廣東人,30歲了,至於工作麼,是做生意的,目前在一家公司打工。其它的她就什麼都沒說,當然侯一凡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侯一凡和她聊了兩次的,那個女人可真會說話,每一句話總是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意味無窮,令侯一凡興趣盎然,激情倍增。他倆說呀說總有談不完的話,在這兩個夜晚,侯一凡總是對那間聊天室充滿了眷戀,舍不得離開那間聊天室。那兩天呀,是他所有上網的日子最快樂的兩天,白天上班他就趴在辦公桌上溫習著他倆說過的話,然後一分一分等著黑夜的來臨。然而自從這兩天以後,在侯一凡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這個女人之後,這個女人就再沒有出現過。而這時我們的侯一凡卻自以為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瘋狂地陷入了單相思之中了。這種瘋狂的情緒使他變成了詩人,他熱情洋溢、充滿激情地瘋了一般地給她寫信,每天一封,從不間斷。然後就眼巴巴地等著她回信,或者等著她出現在聊天室的屏幕上。——當這樣的信寫了十五天以後,他仍然沒有接到信,那個女人也再沒有出現在屏幕上。我們的稻草人就徹底失望了,悲哀極了,傷心到了極點,他為她寫了最後的一封信。為了使你我充分了解侯一凡這個情鍾,我現在將全文抄錄如下:
——唔唔算了吧,就這樣忘了吧……
閣闌秀:給你寫了許多信,不見你的人也不見你的信,我想大概你是不想理我了。我原先打算再給你寫信的,一直寫下去,寫到你開口的那一天,現在看來信再寫下去你也不會回的,而我呢也隻會成為一個你更加討厭的人。
我網上是沒有朋友的,在網上我對朋友要求是十分嚴格的,首先是熱愛生活有許多愛好與樂趣的,我所碰到的人都是不擅長說話的人,而你的話卻說得非常好,和你聊天,每一句話都出乎人意料,又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令我興奮不已,激動不已。還記得我們的那兩次相遇麼,哦,那可真是令人難忘的日子,你說得每句話都令我怦然心動,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能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我迄今為止上網最快樂的兩天,這也是我以後多次找尋你的原因。
第三次見你忙得不可開交,顧不得和我說話,我呢有一個朋友正纏著走不脫,最後一次見你是我喝多了酒,聊了幾句結果被朋友叫走了,你說你也下的,要給我寫信的,從此便失蹤了。
——我把你給丟了。
網上對一個人的了解是非常少的,比如性別或者年齡或者工作學曆等等,我對你知之甚少,可是我不想管這些,我隻是想找個可以說得來的朋友,一塊說說話渡過這漫長而又寂寞的歲月。其實真有那麼一兩個好友,在我們寂寞的時候,想想他們,或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讀讀他們的信,再或者在我們受傷的時候,對他們訴說訴說,不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麼?
至於說話呀是不是得罪了你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在你身邊我總有股說不出的親切感,說話有時是很放肆的,但我覺得我這人,身上還是有優點的,那就是誠實、寬容、心底善良。
真是遺憾而又別無選擇,一切好象一本吸引人的書或者音樂翻開了第一頁或者聽了第一章節後,就沒有下文。
告訴我你我怨枉透了,也傷心透了,前兩天我把名字改成找閣闌秀可是找不到你,昨天碰到一個廣東女的又打問起你,還是沒打問到,由此我對網這東西失望透了。
盡管網曾經給過我一份美好的向往,給過我一個充分想象的空間,一個做夢的機會,給我生活增添了無限樂趣,然而我還是得從此告別它了。
就此打住,不再寫信。
四月二十日深夜
侯一凡這封信寫得滿懷深情,而又充滿激情,他想啊閣闌秀一定會被這封信打動的,會給他回信的,或者會在網上找他的,然而一直等到今夜她的名字就那麼一閃不見了。
網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呀!真絕情呀!一轉眼功夫就不見了,改個名、換個名你就認不得了,真是的。你在這兒著急呢,她呀說不定就在你的身邊正朝你做鬼臉逗著你玩呢。這叫他媽的什麼破網呀。侯一凡這次可真的要鐵了心離開這個聊天室了。
第二天和往常的天氣是一樣的,八點鍾照例吃一點油條麻花什麼的,仍然可見街上有三三兩兩打掃衛生的老大媽掃得塵土滿天,有戴了紅袖章的市容稽查大隊人員來回閑逛著。所不同的隻是街上的法國槐露出了一些嫩芽兒,就這還是侯一凡差點兒碰到樹上才知道的。然後他就開始上班呀,簽到呀,打掃衛生,再把桌上塵土抹淨了,最後領導就來了,照例開會,照例念了一大段報紙。大家一邊聽一邊就把報紙翻得呼拉拉響。開會結束了,照例隔壁單位有幾個人來閑聊了一陣,大家又和非典開了一陣玩笑,最後隔壁的大柳來了,放肆地坐到會計小霞身邊,開著一些枯燥而又乏味的褲襠玩笑,於是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打發掉了。對於侯一凡來說,全部工作是填了一張關於單位婦女三查的通知單,上了兩趟廁所,喝了三杯開水,翻了四張報紙,說了一大堆廢話。到了十一點半,公務員們都開始下班,他卻走不得,因為他還要接電話兒。等到人都走光了的時候,侯一凡麵對著一大堆文件孤伶伶一個人坐著,就有了悲哀感,心想:在這張辦公桌前自己大概會坐到老的,坐到官位升了,坐到兒孫滿堂,坐到頭發白了,坐到整個臉像核桃一樣,坐到身體發福起來,坐到象劉主任那樣得了腦梗塞,神情遲純,走路蹣跚。這樣想著想著,他就聽得肚子裏咕咕響,接著就拉長聲音放了一個屁。
下午上班的時候單位果然就發了藥,領導說這是秘方,是用來防非典的。中藥統一用材料袋裝的,裏邊是一些叫不名的散發著濃濃的藥氣的東西。每人發三袋,得喝三天的。領導說,下午放假,大家熬藥喝,大家一定要把喝藥提到政治高度來認識,藥是一定要喝,並且不能偷工減料的,一方麵為了自身安全,另外呢,也是為了他人安全、為了全社會安全。領導就是這,什麼事情到他嘴裏都一套一套的。侯一凡呢這時就想著,幹脆拿藥孝敬丈母娘算啦。就在侯一凡正準備提了材料袋走的時候,大柳卻哇哇叫著揭開了門簾,“找小凡呀,他在忙著發藥呀。”他人並不進來,而是站在門外手提著門簾。“小凡有人找你呢。”這時侯一凡隻見從大柳舉起的門簾下走進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人。
“是你,侯一凡麼?”女人落落大方地問。
“是呀,你是……”侯一凡不認得這個女人。
來的女人卻並不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瞅著他笑著,停了一陣,才說:“我是從廣東來的,我昨天發給你的信沒看見呀?”
“什麼呀?”侯一凡摸不著頭腦。
“我是廣東的閣闌秀呀。”女的把東西放下了,滿含笑意地地說。
“閣闌秀?”侯一凡愣住了,忽然猛地驚醒了,“哎喲,天呀!真的是你呀?”他一下子激動萬分。
“不象啊?”女的說。
侯一凡仔細打量著她,見她長得並不美,膚色黑黑的,人俏瘦一些,寬寬的額頭,大大的眼睛,鼻子、眼睛、嘴呀全聚在一塊兒,頭發就那麼鬆散地披著,是那種典型的廣東女郎。大約是長期坐車的緣故吧,神情略顯疲憊,但渾身處處都散發著靈氣。侯一凡見大柳走了,又有人好奇地揭開門簾看,就提起她的東西說:“下班啦,我們回吧。”不知怎麼,他就把走說成回了。女的也站起了身,順手拿起了放在床子上的藥,在鼻子上嗅了一下,說:“這東西呀,可是不能忘拿的。”倆人的這兩句話語、動作是如此的默契,像兩個老朋友似的,這使侯一凡感到心裏暖洋洋的,走在政府大院,他胸脯挺得挺高的,第一次有了等人挎胳膊的感覺。
身後,大柳惡作劇似的在一遍遍呼喚著侯一凡。
這就是稻草人侯一凡在一遍遍思念著的閣闌秀,這也就是等得我們的主人公灰氣喪氣的閣闌秀,這也就是侯一凡一遍遍罵著的和狐狸精一樣出沒的閣闌秀。閣闌秀說,她到西安開個會,臨完了,她就想啊來看看他,看看這個小她三歲的小弟弟是個什麼樣兒。她還說她本來要回信的,可是信寫了幾遍都刪掉了。
“為什麼呀?”
“這你就不明白了。”閣闌秀笑著說。
閣闌秀的到來,使侯一凡手忙腳亂起來,其一是要把她先安妥好的,他就和大柳聯係,大柳和他是同學,新升的正科,掌握著一個小單位的,是可以批條子的,大柳說了一蘿筐的廢話,然後爽快地答應了。他就領著她以大柳單位的名義到大禹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在登記時候,閣闌秀說,其實不用你登記的,我自個登記就成。但侯一凡是個愛麵子的人,她再就沒有說什麼。侯一凡將她安妥好了,本來要找女朋友讓她送藥給她媽的,可是麗不知那兒去了,聯係不到,侯一凡隻得自己給丈母娘去送藥,把個丈母娘樂得愣是提著藥站不門口不想回家。緊接著來了個親戚要他托人給孩子轉學的,還有個朋友要他幫忙找土地局的江濤的,侯一凡把這些都滿口答應下來,然後就在房子裏轉圈兒,等著客人離開。等客人都走光了,侯一凡就關了門,一個人躺在床上把閣闌秀想了一通,她是什麼樣的身份,是不是個女騙子呀,是不是大款呀或者是小蜜呀,這一切背後有沒有隱藏著什麼呀。她來的目的真像她說得那麼簡單麼?不會吧,她可從來沒給我回過信的呀。她還有什麼沒說麼?但是想歸想,這些事情他現在根本鬧不清的,因為他對她知道的太少了。
最後他做出決定,明天請假一天假陪她到壺口瀑布玩一玩,然後,再看吧,也許她就該走啦。決定做出以後,侯一凡馬上安排事兒,先是把三查通知單送到了計生站,接著為單位起草了一個成立非典領導小組名單,再就寫了一張請假條裝在褲袋裏,等著請假。除此而外,他又將小屋收拾了一番,將牆上的畫貼端正了,將臭鞋破襪子一股腦地塞到破紙箱裏,到這一切忙完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多了,他就趕到了大禹賓館。
這時,這個廣東女人大約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她洗了澡,此刻正在寫字台前打扮著,薄施著淡粉。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衣衫,秀發用一根絲帶輕輕挽就,就那麼坐著,背對著侯一凡。從背麵瞧著這個女人,侯一凡覺得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飄逸的秀發,渾圓的脖頸,生動的曲線,處處透露出一種典雅與尊貴。再加上霓紅色的燈光,室內的紅地毯白牆壁陪襯著,哦,典型的一個貴族少婦嗬。而我們的侯一凡此刻卻相形見絀了,粗糙的皮膚,破舊的皮鞋,紮根領帶,穿著一身新西服,怎麼看怎麼像個第一次上丈母娘門的新女婿。
“我呀,到西安開會呀,以為你是怎樣的風流才子呀,所以特意來看看的,哦,沒想到呀……”女人一邊往兩邊眼角擦著什麼一邊說。
“失望了吧?”不知怎麼,侯一凡覺得這一切挺別扭,說話也就帶著氣。
“是有點失望兒。”女的望了他一眼,“個子還可以,就是沒我想得那麼帥。”
這樣有傷侯一凡自尊心的話是他萬萬不想聽到的,在生活中,我們的侯一凡別的什麼本事都沒有,可是維持自己那點自尊心的勇氣是足夠的。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是帥哥的。”侯一凡的話中也有了話。
“是呀,沒說過呀,那有什麼關係嗎?”女的扭回頭奇怪地問他。
“帥哥可多的是,象鄭伊健啦毛寧啦蔡國慶啦,這樣的小白臉呀滿街都是的。”侯一凡說。
其實生活中侯一凡是個非常害羞的人,別看他年齡這麼大了,可是至今見了女的臉還會紅的,但偏就認死理兒,屬於典型的書呆子。閣闌秀不知道他和他丈母娘吵架的事,要是知道呀,也許今晚就不會說這些話了。侯一凡的丈母娘呀是小縣城出了名的潑婦,侯一凡和麗訂婚的當天,麗的媽高興極了,當時就要麗給一凡買了一身西服,西服一買回來,丈母娘心裏高興呀,就要他穿上試試,結果一試滿合適的,丈母娘就得意忘形了,說了一句到底是“人憑衣裳馬憑鞍呀”。這書呆子侯一凡聽著是嫌自己衣著破爛了,一氣之下把衣服脫得往茶幾上一摔,拉著父親就出了門。後來又經旁人說和,親事總算沒散,可是侯一凡一直不談婚嫁的事,說到底還是肚子裏的疙瘩沒解開。
兩人話不投機,就都沉默了起來,侯一凡就覺得脖子裏的那根領帶勒得難受,他就用手來回地扯,把個領帶扯得和小朋友勒的紅領巾似的。隔了一會兒,侯一凡就起了身說:“這兒有個壺口瀑布,還是可以看看的,明個早晨六點起床,我等你。”
“怎麼,你今晚要回去住啊?”閣闌秀奇怪地問他。
“回去還得熬藥喝呢。”侯一凡緊接著加重語氣地說了一句,“草木皆兵,預防非典呀。”
“哦哦哦……”女的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神,不說話了。
今晚的談話使侯一凡別扭極了。出了賓館門,他將領帶摘了,往褲袋裏一裝,然後把西服脫了,往肩上一搭,嘴裏唱著哩個啷,二流子一般地走了。
夜裏他就沒回家,而是找到大柳挖了半夜的坑(玩撲克牌),輸掉了一百塊錢。去他媽的網聊,去他媽的美人吧。
五月是陝北高塬的旱季,水流量小,然而對於壺口瀑布這樣的特殊瀑布來說卻是最壯觀的時刻。400多米寬的黃河洶湧澎湃著猛然收束灌注到寬約40米的壺嘴中,形成了這千古絕觀。巨流翻滾,波濤震天。壺口瀑布水流量大了就易把龍槽填沒,沒了瀑布形狀;水流過小,就沒了氣勢,而五月,卻是二者兼備的,既有了可觀性,同時又有著撼人心魄的氣勢。
黃河怒吼著,十多裏外都可以聽見它的咆哮聲,十裏龍槽,波濤洶湧,怒浪翻滾,濺起巨大的水霧,婉似萬頭雄獅,猶如千條蛟龍,撼地動天,波瀾壯闊。溶入這樣的大自然,人們的心情都會變好起來,而侯一凡與閣闌秀這兩個不是怨家不聚頭的戀人一到這裏,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此刻的心情也格外好了起來。壺口以它一瀉千裏的大氣勢征服了這一對年輕的夥伴。是啊,聰明、年輕、精力充沛,又在這樣氣象萬千的景象裏,個人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麼呢?
閣闌秀這個都市女人一到大自然馬上露出天性,她象個頑皮而任性的小孩子,處處都好奇,又象一隻小兔子似的處處都膽怯,手牽著侯一凡,在這兒瞅瞅,那兒看看,總是看不夠。而侯一凡握著這張撲騰騰猶如一隻小鹿一樣在蹦跳的小手,心裏舒坦極了。
“別看啦,小心被水衝跑啦。”一凡說。
“不,要看。”閣闌秀象一個小女孩似的撅著嘴說。
就在閣闌秀傾下身子探視壺口湍急的河水的時候,忽然一陣巨浪翻來,濺起的水浪從懸崖上直撲上來,濺在了他們身上,把他倆澆得象落湯雞似的。“啊。”閣闌秀大叫著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手,沿著石崖熱情奔放地跑著。
“你瘋了?”侯一凡追上去抓住她。
“剛才我已經死過一回啦,”她興奮地喘著氣告訴一凡說,“這世上還有什麼可珍惜的呢?你說。”她眉飛色舞,眼睛裏流露出一片光芒,兩頰因激動而通紅。
“完了,我失戀了。”在這樣的環境裏侯一凡也仿佛變成了詩人。
“你壞透了。”閣闌秀猛地貼在他耳邊說完就轉身跑走了。
“你什麼時候,能改了這毛病?”
“什麼毛病?”
“任性呀。”
“我告訴你,一輩子也不改。誰讓你慣得呀?”她嬌氣地說。
侯一凡心中的喜悅象啤酒沫一樣向上湧。
但使他們感觸最深的是孟門山上,孟門山其實是大河中心的兩塊巨石,據說是大禹治水時從玉帝那兒盜來的兩塊神土,用來鎮伏蛟龍的,河水漲它就漲,再大的河水也淹不了它的。他們倆就沿著鐵索橋走過去。
這兒視野開闊,寧靜下來的北方的大河此刻凝結成一塊古銅色的板麵舒緩地流動著,優美抒情地舒展著身子骨,金波蕩漾,鱗片悠悠,象個美少婦似的慢條斯理地梳妝打扮。群山影影綽綽,罩在一片霧靄之中。遙望瀑布,水霧迷茫,一道彩虹在空中若隱若現,平空添了幾份虛幻的美麗。
“好美呀。”閣闌秀由衷地歎道。
她此刻全身心都沉浸在此情此景中了,麵對著從大河上刮來的長風,她伸展著胳膊,眯著眼,將自己盡情溶化在這大自然中。侯一凡此刻就站在她身旁望著她,隻見勁風吹過,閣闌秀身上迷人的曲線一覽無遺,象一棵樹一樣亭亭玉立,倩影婆娑,長發飄逸,麗影迷人,更有無限的婀娜多姿。侯一凡感到這個女人真是美麗極了,頓時英雄氣生,豪情萬丈,激情飛揚,他麵對著黃河大聲喊道:“黃河——你記著——,我愛閣闌秀……”
其實像侯一凡這樣心靈容易被感染的人,盡管他有著遠大的抱負,有著達則兼濟天下的雄心,但是充其量今生頂多不過成為一個藝術家罷了。
過了一會,激情消退的他們在一塊凸凹不平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多美喲。”閣闌秀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半倚半靠著他,輕聲曼語著,陶醉在那深沉地流動聲中和一片霧氣中。
“你覺得黃河象什麼?”
侯一凡沒有回答,完全沉浸在一種情緒中。這就是黃河,它熱情奔放,堅強和深沉,它流動著,不寂寞也不孤獨,完全是一條男子漢的河。她望著遠方,眼神似乎在望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望見,“這是一條男人的河……”她說,“哦,此刻我多麼願意我是河中的一朵小浪花,隨著那黃河一起漂流哇。有時我很苦惱,真的苦惱極了,我常常覺得生活就象一隻船,靠了岸,人們都擠著下船,你夾在其中也被擠下了船,沒有人在意你是否會下船的,我覺得累極了。上學的時候盼著有個工作,工作啦,盼著有個家,有了家可是覺得還是無依無靠的,就開始整天把自己投入到生意場中,聊以解除自己的寂寞。可是肮髒的生意呀得說多少廢話,掩藏著多少汙垢呀。——可就在這些天裏,在我每天說著假話、每天繁忙應酬的日子裏,有一個北方的小弟弟卻對我寫著信,他呀,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對我根本沒有了解,什麼都不知道,可就是一天天地給我寫著情書……哦,他是那麼純真,而又一往情深啊。他不知道,那是我早在春閨裏就做著的一個夢,遼遠的一個夢,我離那已經很遠了。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裏,他使我看到了一汪清泉,看到了一泓湖水,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他不知道,每天在繁重的工作中讀他的信成了我最大樂趣……成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是麼。”侯一凡輕輕地攬住她。
“你呀,那些信寫得可真好啊。”她扭回了頭,黑炯炯的眼睛,真摯而又誠懇地望著他,她的淡紅的嘴唇微張著,唇紋勻稱而又細膩,全身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侯一凡心醉神迷,全身象一瓶釀了多年的老陳酒似的,熱血沸騰,瘋了一般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天哪,多麼美妙的時刻,這一對相愛的男女,此刻都能聽到對方心跳的聲音,都能感覺到萬般柔情象正像一股泉水一樣泊泊地流動到對方的心田裏。
風兒靜,天空藍,黃河萬古如斯不變地流。
今晚他們就決定住在壺口,侯一凡給單位領導打電話續了一天的假,領導說,正是非典時期,縣上製定了十八條政策,每個單位也要成立相應機構的,要製定相關的預防預案與措施的,盼著他能早點回來,還等著起草材料呢。侯一凡又給女朋友打電話,麗接電話時非常警覺問他在哪兒,侯一凡就哼呀哼地不敢說出準確地址。因為她知道麗的脾氣,她可是那種魚死網破的女人,要說在壺口呀,她今天就敢雇輛車連夜趕過來呢。
侯一凡怕得有理。
別看在大自然裏我們的侯一凡如魚多水,遊刃有餘,但論起床上功夫,他還是明顯地暴露出了經驗不足的毛病。
看著滿目流情的閣闌秀,望著如梨花般雪白的胴體,望著嬌氣微喘的現實中的美人,我們的英雄侯一凡手足無措,慌手慌腳,那情景倒仿佛一個小孩子上了個大汽車,又是興奮又是手舞足蹈,但就是不知道該幹什麼。閣闌秀呢,就那麼躺著滿含笑情望著他,和一個母親似的,疼愛地看著孩子在玩一大堆自己弄不懂的玩具。
“你呀,這麼笨呀?”閣闌秀望著他滿頭的大汗輕聲地責備他。“是處男吧?”
“有過一兩次的,但都慌慌張張的,沒嚐出味。”侯一凡輕聲說。
“哈哈哈……”閣闌秀大笑著,一把把他抱在懷裏,在床裏翻了個過,“你呀,純粹一個大男孩,哦,真心疼死我啦。”
但很快,在這個神秘的世界裏,在這個令他怦然心動的天地裏,侯一凡就輕車熟路了,並且靠著年輕,越戰越勇了,侯一凡激情如海浪般湧起,一浪高過一浪,這時他再也感覺不到她是貴婦人呀,隻是覺得她是一個在自己懷中飄搖如樹葉、低低喘息著的小女人。這種高昂的鬥誌使得我們的女主人公毫無鬥誌了,最後她渾身酸軟,有氣無力地說:“怕你啦,你幹脆別叫稻草人啦,叫北方狼算啦。我呀,真算服了你啦。”
“你呀,扭過頭讓我瞧瞧你。”她說著,用兩隻手把侯一凡的臉整個給扭過來,瞧呀瞧,“哦,整個一傻小子麼。我們公司的人這兩天呀都不知道他們老總哪去了呀,手機我也關著,要是他們知道老總跟一個傻小子私奔了還不笑掉大牙呀。——你說你呀,就聊個天呀,寫什麼信呀,一天一封,哦,得,我的信箱都被你那些肉麻的字眼塞滿了,可等我看著有了癮啦,得,你又不寫了,你可真有本事哦。”
“那裏哦,我接不到你的信呀,我還怎麼寫呀?”侯一凡說。
“你呀,我都三十歲啦,你才二十七歲,我怎麼給你寫呀?”閣闌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