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子的小兒子今年上一年級,此時興致特高,從門口撿了幾粒冰雹蛋,說:“咦,這麼大!”就往嘴裏放,全子婆媳著了急,一手給打掉了,說“吃屎的嘴,再就沒得說了。”孩子吃了疼,“哇”的一聲就哭,全子媳婦心裏就怯了,搭訕著說:“農村講究下冰雹就不敢說大哩,越說下得越猛。”一邊拉了孩子到窯後麵來,悄悄塞給幾毛錢。
孩子總算哄住了,可冰雹依舊沒有停的意思,稀裏嘩拉的。下了白花花一層,眾人沒話說,全子媳婦卻沉不住氣了,說:“今年麥子遭了蟲災,全死光了,玉米地裏淨是些灰包,隻盤算著收一料好煙,老天偏又下起了雹子。這老天實實該殺了。”她罵著,就從案架上操起一把菜刀,“當”的一聲,扔到了當院。“我一下把你這死老天給殺了”。
話一出,冰雹果然下得小了,漸漸地停了,於是眾人都舒了一口氣。
全子見暴雨仍下著,眾人都已沉默,就提議大夥來喝幾盅。政府辦的小李擠了一下眼,示意著躺在炕上打盹的王縣長。
梅幹部說:“隻喝兩盅,天涼也好暖暖身子。”全子婆娘就忙張著弄起菜來。
王縣長睜開了眼,說:“別忙乎了,抄點酸菜就行。”
全子說:“隻炒一個雞蛋。”就先抄了酸菜、提了酒瓶來喝。又說,“這喝酒,就象發動機器,機器發動著了,就停不下來,非喝倒不可。”
大夥笑了一通。
王縣長說:“這也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嗬!”
大夥又笑了一通。
酒過三旬之後,雨就小了起來,酒場可就逐漸熱鬧了,大夥兒你來我往,倒酒碰杯,不亦樂乎。全子提議和縣長劃幾拳。王縣長起初不應稱,鄉裏的趙書記說願代縣長喝一半酒,縣長才勉強同意了,可一伸手,果然不凡,連贏了全子三個。全子偏又不服氣,吹噓自己是西北高手,今個可就栽了,非要再來不可。
此時,小梅也正在湊哄熱鬧,全子婆姨用手指戳戳他,用嘴努努外邊,小梅情知有事,就悄悄走了出來。
外邊雨停了,隻有濃雲還沒有退盡,遙遠的村子對麵的黑疙瘩峁上有一方燦爛的陽光。大門口鐵軍和小王招手叫梅幹部。
小王說:“可不得了了,老莫老婆子拾的麥子全讓水給衝走了,這陣正在場裏哭著罵哩!”
“真有這事?”小梅吃了一驚。
“可不是哩,你說這事可該咋辦哩麼?”民兵連長鐵軍搓著胖乎乎的雙手。
三人出得門,走得幾步,梅幹部靜下耳朵,果然聽到了老婆婆的哭訴聲:
老天爺呀——開開眼呀,
麥子地裏——淨蟲子呀,
玉米地裏——灰包多呀
烤煙地裏——雹子打啦。
一點麥子——叫水推(淹沒)啦。
……
那哭聲,似唱歌一般,一詠一歎,如泣如訴,聲調悠長而淒涼。在這種生機勃勃的世界裏猛地聽到這種哭聲,倒平添了幾份恐怖,梅幹部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身子。
小梅說:“你們倆上去讓她別哭了。”
小王說:“剛才勸她她不聽,拉她她也不走。”
“要不,強行把她架走算了。”鐵軍說。
“這——”梅開園遲疑了一下“恐怕事情弄反遭了不好收場。”
三人相跟著一同上得塬,就照見場裏幹幹淨淨的,有幾處水淤中隱約漂浮著一些麥殼,場邊地有一些麥杆和雜草攪和在一起。場中央老莫老婆全身都是泥和水,跪在場中央哭訴著。見他們來了,情知沒好事,就心虛地住了嘴,嘴裏嘟囔著不出聲。但還是沒有起身的意思。
三人包圍著站了一圈。小梅訓斥道:“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老婆婆聽得這話就停住了,哽咽著不敢吭聲。
見她還沒有走的意思,小梅沉下臉說:“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讓你坐牢。大白天的你搞什麼封建迷信!”
“迷信?”鐵軍不解地問小王。
小王沒有回答鐵軍,而是聲俱厲下地說:“你剛才哭老天爺瞎了眼,那來的老天爺,這不是宣傳封建迷信是什麼!”。
老婆婆大約害怕被抓起來坐牢,十分不情願地起了身,走了。
等走遠了,鐵軍“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伸出大拇指說:“高!高!”
梅開園回到屋裏,窯裏已收了酒場,全子酣睡著,縣長打蒙著眼,問:“天晴了?”
“天晴了。”
“該能動身回了。”縣長話說是說了,卻並未動身,而是更舒服地將身體往被子上倚了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