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次,她邊走邊睡著了,又被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驚醒。她渾身每個骨節都酸疼,做任何一個動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氣。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沒有力量再站起來。她認為小高和俞潔是在她前邊的,她們在等她。
右前方離開道路一裏多地,有一片密壓壓的樹林。她對小高說過,白天盡可能不要從路上走,盡量利用可隱蔽的地形地物。也許她們會躲在樹林裏休息吧?要是那樣,在路上吹笛可未必聽得見,應該走近那個樹林一些。
她下了道,橫插進濕淋淋的莊稼地裏。太陽又熱、又亮,所有莊稼葉上的水珠都散發出白色的水氣。四周都是一樣的綠色,一樣的閃光。哪裏是道路,哪裏是樹林啊?它們怎麼在圍著自己轉呢?她覺得有點惡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樹站下來,微微地閉了下眼睛。一種溫暖而又滯重的感覺,麻酥酥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麼人的喊叫聲驚醒了她,她發現自己抱著路邊的一棵樹睡熟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正一邊喊一邊朝她走來。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麼,要張嘴回答他,不知為什麼發不出聲音。她鬆開抱著樹的那隻手,想要作個手勢,忽然看見腳下那一片帶著雨水珠的綠草地,象從下往上翻的一頁書,越來越近地蓋到她臉前來了……
很快就又醒過來,自己已經趴在一個戰士的背上。戰士背著她每走一步,她的傷口都劇痛一下,就是這劇痛把她喚醒了。她叫戰士放下她,讓她自己走。戰士說:“不行,你在發燒。”可是她就沒想問一下戰士是從哪裏來的,她是在什麼地方?仿佛一切原來就是這樣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有一陣她覺得背著她的正是孫震,一邊背著她一邊靦靦腆腆地看著她,衝她笑。
當她真正清醒過來時,是躺在寬大的河岸旁一個柳樹下麵了。她麵前真的蹲著一個連長,一個嘴上還沒長出胡須的青年連長和一個小衛生員。她的胳膊已經經過治療,重新包紮過。小衛生員還給她打了退燒的針劑。
青年連長告訴她,大部隊昨天就過河了,他帶著一個排作為收容隊,也已經到了規定的時間。隻是因為一夜暴雨,山洪驟發,他們才沒有過去。剛才兩個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戰士發現了她。她簡略說了自己的情況,就忙問道:“你們收容到那兩個穿便衣的女同誌沒有?”連長說沒有,他一定叫戰士們注意觀察,叫她不要掛心。他說她目前首要的任務是吃東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拚體力的。
話剛說完,就象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樹後轉出來一個斑白頭發的老大娘,手裏端著一茶缸熱氣騰騰的小米粥臥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邊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憶嚴伸手去搶茶缸,大娘把茶缸閃開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還能到了這兒。”
衛生員說大娘也是從沂蒙山來的。她自願隨部隊轉移到遠離敵人的另一個根據地去。
連長吹響哨子,通信員跑來通知渡河的時間到了。恰好憶嚴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
幾十個戰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裏,用手拉住兩個用木棍、扁擔紮起來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間是一口頭號的大缸。連長對憶嚴說:“兩個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個,其餘的人全手扶著木架。會水的推著它,不會水的摽著它,能夠踩著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遊。”
幾個戰士,把大娘背著放進缸裏,另幾個戰士就來背周憶嚴。周憶嚴說:“等一等。連長,我現在需要一支衝鋒槍,並不要過河。”
“不過河?”連長奇怪地說:“敵人隨時會到,你不過河幹什麼?”
“我還有兩個戰士沒有到!組織上給我的任務是三個人同時歸隊,我沒有權利自己過去把她們扔掉!”
“她們在哪裏?”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傷勢很重!”
“我必須完成任務。”
“我們已經超過限定的時間了,我得執行命令……”
“你們給我留下支槍就行了,我不要求你們等我。隻希望你們過去後,把我的情況報告給上級!”
連長兩隻手攥起拳頭又鬆開,鬆開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長,王金寶,你們倆上來!”
二班長和戰士王金寶兩個人從水裏爬了上來。
連長說:“你們兩個留下,聽周分隊長指揮。周憶嚴同誌,你隻能在河這岸再停兩小時,中午十二點以前,必須渡河西去,不然追擊的敵人就到了!”
周憶嚴答道:“是。”
連長又說:“我到那邊馬上向上級報告,請求派我回來接應你們。”
連長和周憶嚴握握手,吹聲哨子,跳進水裏。木架旁的戰士為了減小阻力,都已脫光了衣服,連呼帶喊,擁著木架向急流中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