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會老,人會死,胡同也有它終結的一天。
會有那麼一個早晨,北京人猛然間發現,最後一條胡同死了。這日子大概不會太久,也許下一個世紀的前五十年,北京城裏將找不到一條像模像樣的,依舊是原來麵貌的胡同。鏡頭對準古都的攝影家,拍老北京故事的電影導演,對這一點,感觸必定是很深的。
那真是令人傷感,而又無可奈何的事!
即使像我這樣並非在北京土生土長,對這個城市說不上具有多麼深厚的歸屬感,隻是一個居住年頭較久的人,也對這個消失過程未免來得太快,覺得有些訝異。這也許說來並不是什麼壞事,要是北京城永遠是這些灰不禿禿的,暴土揚塵的,狹窄擁擠的,頹門敗牆的胡同,還得把汙水井裏的糞,一勺一勺掏出來,一桶一桶背出去,長此下去,這個首善之區,還有什麼希望可言。我也知道許多有識之士,總在呼籲,總在呐喊,把胡同留下一些給後代子孫,這想法,當然是毫無疑義的好。但說這些話的人,通常不大為自己的住房發愁,而對那些三代同堂,老少一室,床分上下,布幔相隔的小市民來說,為保留這些胡同,還得擠在鬥室裏度日如年,又顯得不太公平。
不過,北京的胡同,卻也是一部無可辯駁的凝固起來的近代史,是數百年京都人文概貌的縮影,就這樣迅速地被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和那些單調無味的火柴盒所蠶食,所吞噬,總是難免惋惜,好像應該想出點什麼法才好。變化是不可阻擋的曆史潮流,能不能建築得更加賞心悅目一些,倒是應該悉力經營的。現在,被挖出來的元大都舊址,那些氈帳遊牧的民族,騎射也許內行,建設皇家都城的業績,說實在的,不敢恭維。它之所以被明清兩代以紫禁城為中軸線的內外京城替代,成為風沙掩埋的文物,就因為後者比前者更適應了時代的發展。
所以,胡同之死,是一種曆史的必然。
有的人,恨不能一股腦兒,統統用推土機推了,這是絕對不值得提倡的紅衛兵行徑。但也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最後一條胡同壽終正寢,於是造幾條供遊人參觀的假胡同,如同看那些失去了彩繪以後的兵馬俑一樣,絕對是徹底死亡的胡同,有何生氣可言?但我也不讚成有的人,對於古都恨不能連幾間破房爛廟,幾處斷垣殘壁,也別挪動,要求原封不動。如果這樣戀舊的話,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搬到周口店原始人居住過的洞穴裏呢,那才能夠真正發思古之幽情呢!
說到底,北京那些胡同,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是年代較為久遠的建築物罷了,早晚總是要死的。夏商周的房子,誰見過?漢唐盛世的房子,誰住過?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裏早說過,“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唐代的建築物,隨著唐代的結束而結束,那麼,元明清的胡同,隨著封建社會的終止而終止,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痛苦的事情。
但是,我覺得同住在一條胡同裏,那些天天碰頭見麵的左鄰右舍,他們之間的親切友善,地道的老北京人的禮數客套,那種一張口為“您”而不是“你”的或許稱之為“溫良恭儉讓”的與人為善的人文精神,如果也隨著胡同之死而死的話,那可就太可惋惜了。現在搬進單元房裏住著的各家各戶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隔膜,是過去住在胡同裏的人家,絕不會產生的。給一張微笑的臉,和淡漠的一瞥,留在對方心扉裏的印象,暖冷是大不相同的。沒有溫馨,沒有友愛,這世界是不堪設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