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胡同之死(2 / 2)

於是,我想起如今再也找不到的西風斜陽,衰草枯樹的前門以西,古城牆下,那條順城街了。那時,隔著城牆,便是與前門火車站相毗鄰的西貨站。半夜裏,常有一列列貨車從廣安門開過來,然後,就有卸車的動靜,就有空車相撞的聲響,就有低沉短促的汽笛,從城牆那邊傳過來。那時,冬天是很冷的,而且,風也很大,從城牆下那條順城街邊胡同裏鑽出來的人,都用圍脖和口罩把臉捂得嚴嚴的。夜裏,街麵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胡同裏,更是像打掃過一樣清淨。那時,我從流放的外地回家來,隻有那麼一班慢車,而且總是在城市的末班車收了以後的深夜到達。通常是這樣,我就背著行囊,順著城牆,在昏黃的路燈下,摸進這條細小的“此巷不通行”的胡同,敲開一座小院的那並不嚴實的門。

這是北京城裏最短的幾條胡同之一,長不過十數米,有一處矮趴趴的小院,在那結不了幾粒棗的瘦樹下,有一扇不拒絕我的門。

“姨媽!沒車了,回不去郊區的家,隻好來打擾您啦!”

“那有什麼?快放下行李,沒關係的,您就在這兒委屈一宿吧!”

其實她是我同學的姨媽,其實她也知道我當時是一個類似囚犯的人,在那個歲月裏,許多人的臉都對我繃緊的。但她捅開了煤球爐子,給我燒水,給我熱吃的,一個勁地寬慰我:“沒事的,不會有麻煩的,我們這兒街坊鄰居,大家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清晨,離開那小院、那胡同時,那些大概可算是最普通的老百姓,蹬三輪的,燒鍋爐的,或許還有在工廠裏做工的,機關裏做事的,都客客氣氣地招呼:“來看姨媽的嗎?不多坐會兒?”我謝了他們,去趕早班車。

“下回火車要晚點的話,你可別忘了到家來!”快走出那胡同了,姨媽還在身後叮囑著。

後來,先是填平了正陽門前那條護城河,不久,又扒了城牆,接著,拆了西站和鐵路,順城街和那條無名小胡同,就像血管暴露在體外,很快從城市地圖上消失了。姨媽也拆遷到了郊區,直到故去,也惦著那個無名小胡同裏住了一輩子的老街坊,和彼此間溫馨友善的氛圍。

回想起來,我們以往的全部行為中,姑且不論其對或者錯,有一點是最不可取的,在揚棄什麼的時候,總是一股腦兒否定,連不應該否定的,甚至極可珍貴的東西,也當做垃圾給糞除了。

猛獁的龐大軀體埋存在西伯利亞荒原冰層下麵,元大都的遺址,最近才從西直門一個施工工地挖掘出來。它們所以被遺忘,因為沒有什麼值得在這個世界留下來的那種不同尋常的文化魅力,那種精神傳統留存在人們心靈中的美。我真心希望,也許有一天,胡同真的沒了,但北京胡同裏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親切、善良、和藹、信任,卻還能留存在這塊土地上的話,也許比那些古舊的建築物,對於中國要更有價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