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漢宋並舉:清代嶽麓書院的學術傳統與風尚(3 / 3)

李文炤強調治經當以周敦頤《通書》、程頤《周易程氏傳》、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近思錄》為準則,讀史則當以《資治通鑒》為案,以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為斷。平實而論,這是站在程朱理學的立場上來評騭經學史的,對漢唐經學的一些論斷是較為主觀的,其對錯與否尚可評說,但他固守程朱理學為正統的觀念清晰明了,立場堅定,這在清初的湖南是較有代表性的。

李文炤是一個“理學真儒”,“力肩斯道,惟恐濂洛關閩之說不傳於世,而六經之微言奧旨從此而湮,是以每讀一書必思闡明一書之義”(見秦薰陶《二王異同辨》),著述甚豐,號為理學名家,有關情況,將做專門論述,此不贅言。

王文清乾隆十三年(1748)、二十九年兩任嶽麓山長九年。其時經史考據之學大興,學風丕變,王文清本人也以“鋤經”見長,號為經學家,其家鄉銅瓦橋曾被陳宏謀巡撫題為“經學之鄉”,所訂學規、讀書法無不顯示其追求學術真諦,實事求是的漢學精神,所著四十餘種,尤以《考古源流》六百二十八卷,征引富,考核精,人稱“囊括淵博,洵為宇宙大觀”,為其詁經考史的代表作。就是這樣一位頗具成就的經學家,他對嶽麓的理學傳統仍然尊敬有加,以致民國學者稱其“於乾隆漢學昌盛之時,篤宗朱子”(秦薰陶《二王異同辨》)。而考其原因,則與其少年時“極好讀朱子《綱目》”有關,論其表現,則具見於在嶽麓刊印《朱子性理吟》、《宋理學先儒考略》二書。

《宋理學先儒考略》一卷,王文清於乾隆三十四年(1769)十月上旬序刊。人稱此書實際上是“將朱張二公行事彙為一軼而刊布之,其有功書院,嘉惠來學者又甚夥矣”(馮開之《嶽麓書院記》,載秦薰陶《王九溪先生年譜》)。此書雖現已不存,但王文清《宋理學先儒考略引言》尤在,茲移錄如下:

予久居林下,甲申、乙酉間,奉當事題聘主席嶽麓書院,今六年矣。憶院中舊有朱張祠及其講堂,當時東南人才薈萃於此,鹹謂吾楚濂溪道脈綿衍複起,有洙泗風。予戊申年鐸此,猶及見其遺宇。今二十餘年,而廟宇盡摧,故址幾不可識,徘徊久之,竊欲修複之而力未逮也。因裒集二公生平略節,合成一編,以誌景仰之忱。而院中舊又有程子四箴亭,因上溯道脈淵源,自周子、兩程子、張子、邵子,並纂其大略,彙為一集。蓋以心誌朱張者,並誌諸先儒,聊心酬數年中修祠之願,亦以記今茲尚未能修之愆。其事征之史傳,其辭則取函史增節之,終以文公之五讚,名曰《宋理學先儒考略》,編成以示及門諸友,無不踴躍請受梓焉。嗚呼,吾道如日中天,諸大儒功在萬世矣,佩服勿諼者,豈獨嶽麓肄業中人乎哉!時乾隆己醜歲孟冬上浣,嶽麓掌教後學生王文清題於書院之半學齋。(秦薰陶《王九溪先生年譜》)

由此可知,此書之編緣起於院中朱張祠的興廢,“裒集”朱張二人的生平事跡,既“誌景仰之忱”,更在意賡續發揚朱張這一長久的傳統。而追溯“吾楚濂溪道脈”之“綿衍”,又不得不涉及北宋理學名儒二程、張載、邵雍,更何況院中自明代就有四箴亭奉祀二程,因此擴而充之,由朱張而追述北宋理學五子,以《考略》而構建宋代理學道統譜係。其一,由王山長修祠之願而生編書傳道之舉。其二,此書之刻,目的明確,主要是為了在“嶽麓肄業中人”傳播理學先儒“如日中天”之道,弘揚其萬世之功,並且期待由院中而及院外,大倡其道於湖湘。其三,從王文清“嶽麓掌教後學生”之自稱,至“編成以示及門諸友,無不踴躍請受梓焉”的記錄,都反映出理學在當年的嶽麓書院是備受崇敬且廣受歡迎的,《宋理學先儒考略》實際就是一本特色鮮明的“校本教材”,是在漢學的大環境下保持宋學傳統的有力證據。

《朱子性理吟》一卷,王文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十月十五日序刊於嶽麓書院半學齋。其《引言》稱:

昔有談杜工部之詩者,朱子笑曰:子美隻說了一生閑話耳。

是詩非朱子所重,故其為教也,先德行,次經史,而詩詞則或偶及之,初不以切摩學者。獨其自著《性理吟》四十九首,則字斟句酌,以全副精神為之,煉經書之津液,抽聖賢之樞紐,抉古今學問之關鑰。童子習之,則可以解經義,涉群書,而不迷所往;成人貫之,則然夜之行燭,可以證己見之是非,辨歸宗之疑似,誠為學之階梯,抑亦斯文之桴筏孔。文清曩聞其書,苦索其本而不得。癸亥冬,因從事律呂之役,忽於館中何約齋先生處得之,比即手錄而珍奉之。今直主教嶽麓,兒輩請梓之以公同學,以廣微言,庶考亭吃緊之長吟不致等諸閑話,而為羽翼斯道之一助雲。時乾隆己醜孟冬月望日,嶽麓院長王文清題於半學齋。(秦薰陶《王九溪先生年譜》)

《朱子性理吟》更是一本推廣理學而又講究斯文理法的教材,與《考略》配套發行,時間相差僅幾天。雖然原書無存,但朱子詩作具見其文集,人皆可以評價。從王文清之“字斟句酌”、“全副精神”、“津液”、“樞紐”、“關鑰”、“證是非、辨疑似”、“為學之階梯”、“斯文之桴筏孔”等言詞中,我們可以確知他是將其奉為珍寶的。而之所以寶貴的原因,可以緩解對朱子輕詩的質疑,而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讓童子、成人“解經義,涉群書,而不迷所往”。有如此見解,《朱子性理吟》又豈止是“考亭吃緊之長吟”?將其視作照亮經史考據之路的明燈或許也不為過。

王文清曾有詩雲:“晦翁性理舊行吟,一讀遺書一整襟。薄暮已難添盡漏,殘陽猶及補分陰。窮通隻合安天命,理義由來悅我心。山頂六朝鬆不死,哦哦還和古時音。”(王文清《乙酉重主嶽麓書院講席,初到示同學諸子十五首》,載《鋤經續草》卷二)由此可知,王文清對朱子的崇敬是發自內心的,哪怕以漢學名家,亦不改其主張。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鋤經”而崇朱子的行為,即漢學、宋學並舉的行為,既是王文清的學術特色,也屢見於其後任羅典、袁名曜、歐陽厚均等多位山長,因而可以大而視之為清代嶽麓書院的學術傳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