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窮經致用與轉移學風
歐陽厚均學識淵博,“於經無所不通”,而其“窮經致用”的最大成果是《易鑒》一書。其弟子周玉麒說:“自漢宋以迄近代,注《易》者無慮數百家。惟楊誠齋《易傳》就治道之興替得失,見易理之悔吝吉凶,可與史傳相表裏。吾師擇其精粹而簡明者彙為是書,名之曰《易鑒》。
間亦特攄己見,闡前人未盡之蘊,啟後學無窮之悟,使讀《易》者怵然於餘慶餘殃之戒,真如鑒之在室,拂拭生明,其裨益世道人心,良非淺鮮”(《易鑒序一》)。其孫歐陽世洵也說:“公於經無所不通……晚年尤耽於《易》,玩索不置,嚐謂易理無所不包,但天地之道高遠難言,不若反求進取。爰萃諸家之說,耑擇其以人事詁《易》,而足以觀感勸懲者,彙為一編,間亦附以己意,名曰《易鑒》。蓋鑒古即以鑒今,顯示窮經致用之旨,實隱寓轉移世道之機,於人心風俗補救,豈淺鮮哉”(《易鑒序二》)。由此可知,“顯示窮經致用之旨”,“隱寓轉移世道之機”,是歐陽厚均治學的一大特色。正是在這種原則指導下,他由窮經致用的老傳統,既開啟了“轉移世道之機”,更推動了湖南學術的流變與學風的轉移。
在上一節,借由嶽麓書院濂溪祠的論爭,我們看到歐陽厚均對湘學道統的堅守,是為捍衛湘學的正統。但對湖南按察使秦瀛的激烈批評,並不代表他全然漠視、反對業已蓬勃興起的詁經考史之風。恰恰相反,憑借在嶽麓書院創建湘水校經堂這一壯舉,他成功實現經世致用、通曉時務物理等優良傳統的“隱寓轉移”,使得湖南學風丕變,開啟了湘學繁榮的新局麵,也拉開了湘學變革的序幕。需要說明的是,為了完整呈現湘學變化的這一過程,我們的敘事將由湘水校經堂延續到校經書院。
應該說,“經世致用”是嶽麓自宋代以來形成的優良傳統,到清代,為了應對科舉之害,它又有新的發揚與光大。乾嘉之世,山長王文清就將“通曉時務物理”列入學規;羅典則以“堅定德性,明習時務”訓士;曾與歐洲人過從,通其占驗之術並三角切線之法的袁名曜,先器識後文藝,學重中西,又以楚材斯盛激勵院中諸生。道光以降,“窮經致用”的山長歐陽厚均更是“以氣節、經濟、文章立教”。這是經世致用的活化,它以去科舉化為目標,以研究經史實學,通經致用為特點,是為湘學發展的新起點,也為嶽麓書院乃至湖南全省書院的改革奠定了基礎。
道光十一年(1831),吳榮光任湖南巡撫。他是漢學大師阮元的弟子,崇尚樸學,不滿當時書院溺於科舉之學的現狀,乃仿其師學海堂之製,聘請嶽麓、城南兩個省會書院的山長歐陽厚均、賀熙齡山長主持,分經義、治事、詞章三科試士。開始時,場所不定,效果不是很好。到道光十三年(1833)春,歐陽厚均創建湘水校經堂於嶽麓書院齋西隙地,終於解決了場所問題。湘水校經堂堂額由吳榮光題寫,至今仍懸堂門之上。歐陽山長與吳巡撫為同年進士,交情三十餘年,學術旨趣相投,湘水校經堂是他們的共同事業。
湘水校經堂創建之後,吳榮光利用政暇之時,渡江到嶽麓課試論文,校經堂事實上就成了嶽麓書院內研習、課試漢學的一個地方,它作為湖南第一個專門研習漢學的教育機構,對湖南學術風尚的變化、漢學的發達起了很好的作用。湖南巡撫李明墀稱:“其時多士景從,鹹知講求實學,人才輩出,稱為極盛。”(見《皇清掌故彙編》內篇卷四十一《為興複校經堂另設一書院》)
鹹豐二年(1852),太平軍攻長沙,嶽麓書院毀於戰火,湘水校經也是堂廢課停。十一年,山東進士毛鴻賓出任湖南巡撫,乃“重興是課,黃南坡觀察為集貲,定立章程,自中丞以下至郡守月一課,自是湘人士稍稍向學矣”。
同治八年(1869),湖南巡撫劉崑主持的書院重建工程完工,當時的《工竣報銷詳》內有“湘水校經堂及嵌碑房屋,俱徹底新建”的記錄,且堂中牆壁嵌有《膏火告示碑》,似有重課經史的跡象。是否如此,尚待考證,但湘水校經重新進入院中師生的視野則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光緒五年(1879),湖南學政朱逌然慨然以培才勵學為己任,“乃議興複,修頓起廢,別營學舍”,將校經堂遷至省城天心閣下原城南書院舊址,“明布條教,慎簡高材,剖演奧藝,月試所能”。從嶽麓書院遷出的湘水校經堂,規製有些變化,名稱改為校經書院,正式設有山長,下轄經、史、文、藝四學長及提調、監院各一人,定額招本省及商籍生徒二十四名肄業其中。對此事,著名學者黃以周在《論書院》中曾經論及,其稱:“今之書院,弊已積重,習亦難返。為之經營勝地、構造新館,選績學之士,講論其中,若阮文達之課士,其最善也。然文達於浙曰詁經精舍,於粵曰學海堂,皆不曰書院,非有見其命名不典與?吾友朱肯夫視學湖南,欲跡文達之所為,有人來告以事。餘謂之曰:‘其名取吾浙之精舍,其規則取學海堂,請以斯語達肯夫。’後肯夫顏之曰‘校經堂’,一取諸文達之治粵雲。”校經首任山長成孺,刊《校經堂學議》,以經濟之學訓士,要諸生“寢饋於‘四書’、‘六經’,探治平之本,然後遍讀經世之書,以研究乎農桑、錢幣、倉儲、漕運、鹽課、榷酤、水利、屯墾、兵法、馬政之屬,以征諸實用”,“一時造就人材”,“號稱最盛”。當時強調:“書院以校經為名,所貴顧而思義。疏證異文,援引古義,務期實得而止,不可徒以想當然語了事。”倡導“以經解經,最為得之。至於先儒之說,無論為漢為宋,其合於經者取之,不合於經者去之。此事自是以明道、講學為本,一切門戶之見慎不可存。入主出奴,彼此攻擊,攻擊不已,流為黨禍,切宜戒之”。
校經書院由湖南學政主導。作為晚清新型省會書院,它得到了剛從英法歸來的我國第一任外交公使郭嵩燾的支持,成為湖南近代教育的試驗田。朱逌然之後,曆任學政皆能踵其規矩,課以學識,勸養教導,多有成就。如浙江會稽人陶方琦光緒八年(1882)刊《湘水校經堂官書目錄》,著錄院藏圖書三萬四千餘卷,製定《官書收發章程》十五條規範借閱。山東濰縣人狀元曹鴻勳,以“實事求是,窮經致用”訓士,“端詞章於倉雅”,“納義理於訓詁”,在十一年刊《校經堂初集》四卷,呈現諸生經義、詞章、訓詁、理學四類優秀課藝。又如江蘇太倉人陸寶忠,光緒十四年離任之際選刊院生優秀課藝為《校經堂二集》九卷。他們的不懈努力將校經書院建設成了可與嶽麓、城南、求忠等三大省會書院媲美的名副其實的通省士子肄業之所。
非常明顯,由阮元至吳榮光、歐陽厚均,再到朱逌然、陶方琦、曹鴻勳、陸寶忠以及成孺等,從湘水校經堂至校經書院,在光大學海堂經史之學的傳統時,又開拓出了“經濟之學”、“窮經致用”的新天地。等到光緒十六年(1890),在“通經致用”旗幟下,引入新學、西學,其教學內容開始了質的變化,改革躍上新的台階,校經書院也成了湖南書院改革的引擎,此是後話,略而不論。
綜上所述,評價校經堂的功用,有新舊兩點尤其值得注意,一方麵,“若校經書院,實湖南漢學之大會也”。它源出嶽麓,是一個由經史到經世的致用舊傳統。另一方麵,又如遊學英國的楊昌濟所言,“校經教法與倫敦大學文科無異”。由此可見,古老的書院其實也可以與新學、西學接軌,曆久彌新,開出無限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