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西方世界都震撼了。幸虧還有電報。各國駐華公使館的電報房間,整天嘀嘀噠噠,把他們的恐懼、不解、期待和幻想傳向祖國。中國的事變霸占了西方報刊所有的頭條新聞。這是他們的報應。長期以來,隻要發生教案,他們便逼迫中國政府做出有利於他們的裁決。但現在,一個巨大的震撼整個北中國的教案發生了。這個教案摧枯拉朽,是百萬民眾的怒吼,是對西方世界的抗議,是要把西方所有的人和事物趕出中國的全麵“滅洋”,是對整個西方說“不”!它超出了教案的範疇,成了民眾的暴動,成了整個北中國的反洋運動。他們不解:一個開放了60年的國家怎麼還會對西方的新生事物如此敵視。他們恐懼:民眾的非理性情緒不可理喻,等理性回到民眾之中,常常是血流成河之後――不是他們的血,就是民眾的血!他們期待:這已經開始但尚未成為政府決策的運動能夠及時中止。
傳教士們,來華工作的工程師們,開辦慈善事業的西方慈善家們,還有已經成了中國朝廷官員的洋大人們,紛紛跑進大使館。那是他們的祖國在中國的飛地,是受國際公法保護的地方,是他們惟一的安全地帶。但真的安全嗎?公使大人對此毫無把握。在憤怒的毫無理性的民眾麵前,國際公法難道不是一張廢紙嗎?請求中國政府保護,這好嗎?不錯,到目前為止,中國政府還不是民眾的領頭羊,義和團的口號還不是朝廷的口號,但誰能說得清楚:也許就在明天,政府會把那口號接過來,讓全麵的“反洋”成為國家決策!不行,不能依靠中國政府的保護。恐怖的羊群怎能請狼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但希望是存在的。無論如何不能想象:這場因教案引起的運動會導致中國與整個西方世界的全麵抗衡。中國很大,但很弱。不過四年前,一個小小的日本便把她打得一敗塗地。中國的決策者,除非發瘋,會發動一場向整個西方宣戰的戰爭!然而,誰能保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有。隻有一個人,就是大清朝的實際主宰慈禧太後。那就盡快行動,讓這種可能性扼殺在搖籃裏,扼殺在這個老女人的頭腦裏。現在,還不晚,那個瘋狂的念頭,如果存在,也還僅僅是一張草圖,一個雛形,盡管這已經很是可怕。可以肯定,正是這樣考慮著,西方公使展開了一係列外交攻勢。
首先,是請清朝政府發布“剿辦義和團”的上諭。反對動亂,希求穩定,不是你大清朝的國策嗎?不是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嗎?此前,你也發表了一係列同樣的上諭。這一次,謠傳太多,說你大清朝中央政府是支持義和團的。當然,我們西方政府不相信。請證實這一點。請再發上諭。請把上諭公開刊登在中外的報刊上,讓它成為穩定人心的政策保障!就這一件事情,各國公使一個接一個地到總署(外交部)去請辦,但一次一次地被回絕。最後,各國的公使集體行動了,你大清朝政府如不給我們一個肯定的答複,我們呆在你外交部不走了。終於,外交部妥協了――不,那是慈禧太後的妥協:禁止義和團活動的上諭再次頒布,並公開發表在北京的《京報》上。
然後,各國公使連袂而至,要求慈禧太後親自接見他們,聽聽他們代表本國政府的陳述。但“不準”。再次請求。還是“不準”。慈禧本來是最願意搞外事活動的。把她多彩多姿的形象展示在世界麵前,總使她有一種特殊的滿足感。但現在,她不願意露麵。即使在公使夫人們麵前也不行。載漪的兒子成為大阿哥的時候,她可是請你們公使和夫人們來著,可你們不來。你們大傷老太後的麵子。現在,你們要我給你們麵子啦。晚啦!無論各國公使怎樣請求,他們要見太後的申請始終沒有得到批複。
危險的信號。重大危險的到來,常常不在公開的上諭中,而在那些似乎不那麼引人注意的信息中隱含。公使們發現:禁止義和團的上諭雖然發表,但義和團的發展勢頭卻是愈演愈烈,像撲不滅的野火,燒到了北京城下。再往前一步,北京便是義和團的總巢!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們,沒有一個外兵守衛著,將死無葬身之地。於是,各國公使向中國政府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允許他們派兵進京,保衛使館安全。起初,也是“不允”。那成什麼樣子啦!許多不平等條約規定,允許你們在一些開放的港口駐兵,這已經不成體統了。現把洋兵開進北京,開進我中國的中樞之地――不行,絕對不行!對此,各國公使連續召開會議,也作出了強硬的決定:如果不允我們派兵保衛自己的使館,就等於各國與大清朝公開決裂!慈禧太後大怒:“怎麼?我還沒跟他們撕破臉,他們就要決裂啦!”但她考慮了一下,說,“那好吧。就讓他們派些兵來,但每個國家,不準超過50人!”於是,5月31日,英美法俄日意,6個國家駐紮在中國沿海的水兵300多人,進入北京使館。但再請派更多的兵進京的任何請求,一律不再允許!
紫禁城於是被信息的迷霧包圍了。慈禧,她正在做著一個接一個自相矛盾的決策。她把義和團稱為“朝廷赤子”,但又發布“禁止義和團”的上諭,卻又並不認真執行。她不願意看到北京有外國的軍隊,卻又同意外兵入京,雖然那兵並不多。她究竟要置義和團於何地?當此動亂之秋,她要把這個國家引向何方?
好像一艘龐大的破船航行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按照舵手的號令,水手們正奮鬥劃蕩漿板。忽然,號令亂了。水手們不知道,他們是按照慣性劃下去,還是停住槳板。他們去請示舵手,發現他正在休息。大霧正籠罩海麵。正是最需要舵手的時候。
根據史料的記載,最先著急的是端王載漪。勢態正按照他希望的樣子前進著。那些混蛋的西洋鬼子,居然不讚成他的兒子入承大統。現在,有了義和團來教訓他們!老佛爺似乎也不反對。但現在是怎麼啦?難道老佛爺改主意啦?5月31號,聽到洋兵進城的消息,他大大咧咧吼了一句:“幾百個洋鬼子,怕他什麼!”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他心裏是急的。他急匆匆地跑進頤和園,要麵見太後,但被李蓮英攔住了。
李蓮英說:“端王爺,這會兒,你還是不打擾老佛爺的好。”
載漪說:“不啥?事情急著呢!”
李蓮英說:“你急著,可老佛爺煩著,你說,我該怎麼辦?”
載漪說:“老佛爺煩什麼?”
李蓮英說:“我怎麼知道。不過我提醒你一條:就是見到了老佛爺,你也少提義和團的神功。”
載漪說:“哎,這是怎麼啦?義和團的神功是真的,老佛爺也看到啦!”
李蓮英說:“當然,我也看到了。可你還是別提!”
載漪於是嘟嘟囔囔地走了。他不明白,太後究竟吃了什麼藥,腦袋中在動什麼念頭?深宮閉鎖。
連續好幾天啦,慈禧在給自己提出一個必須回答卻很難有個滿意答案的問題。本來,這個問題她需要她的臣子來回答一下,然後她給個決定就是了。但,這個問題太重要了。她必須首先自己的心裏有個準譜。
一個領袖和下屬的關係是這樣的:如果他提出一個聰明的問題,他不要一個愚蠢的回答;如果他提出一個愚蠢的問題,他要一個聰明的回答。
慈禧提出的問題是:這些義和團是愛國的嗎?如果下屬回答說:是的。那麼她認為這是一個愚蠢的回答。
領袖總是提出價值性問題,這是他展現形象的需要。下屬必須回應事實性答案,這是他善為人臣的法寶。慈禧提出了價值性問題,她需要事實性的回答。
義和團是愛國的嗎?這是一個價值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