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轉運(3 / 3)

這時,盧道長又抱來黃色法衣,讓大家換上;拿來響器,給每人發了一件。他把學生們領到法壇前麵,讓她們分站在東西兩邊的經案後麵,將複印好的科儀本子放到每個人的麵前。

東邊寮房那兒“吱呀”一聲,老睡仙推門出來了。女孩們看著那位首如飛蓬、道袍髒破的老人,都瞪大了眼睛。海藍藍說:“哇,這不是《華山論劍》上的老道士嗎?他怎麼在這裏?”應嗣清說:“這是老睡仙,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了。”老睡仙抹了抹眼屎,大聲說:“盧美人,你又當美人頭子啦?”盧道長生氣地向他瞪眼:“去!睡你的覺,管什麼閑事?”老睡仙說:“好,你叫睡,咱就睡。”接著,他伸一伸懶腰,念出一首詩來:“我生性拙惟喜睡,呼吸之外無一累。宇宙茫茫總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勞勞碌碌為誰忙,不若高堂一夕寐。爭名爭利滿長安,到頭勞攘有何味?”應嗣清知道,老睡仙念的是陳摶老祖的《喜睡歌》,她以前聽老人念過多次。現在,老睡仙念罷這詩,又回屋把門關上。

海藍藍問盧道長:“哎,老道士怎麼叫你盧美人呢?”沒等他回答,齊老師說:“我早聽說,那是盧道長的外號,因為他年輕時長得漂亮,像個美女。”女孩們拍著手又笑又叫:“哈哈,盧美人!美人頭子!”盧美人卻將手一揮:“什麼美人頭子,今天我是仙女頭子!看看你們六個,加上應嗣清,不正好是七仙女?”女孩們歡呼起來:“哈哈,仙女!我們都是仙女!”

盧道長給仙女們上起課來。他講,經師的主要任務,一是唱,二是念,三是擊打法器,還分別講了這三項任務的具體內容和要求。然後,他當高功,讓應嗣清當經師,演示了一段《天地科儀》。他倆的精湛表演,讓齊老師和他的學生連連點頭,表示欽敬。

盧道長說,因為時間太緊,你們先學幾個主要的韻腔,凡是需要唱的地方都用它們去套。他讓女孩們打開科儀本子,讓大家找到一段“步虛”,說先學這個韻腔,讓應嗣清教給她們。這些女孩是科班出身,聲如裂帛,清脆響亮;他們樂感也棒,唱起來從不走樣。

學習持續到傍晚,一直等到景秀芝走出齋堂,敲響了掛在簷下的雲板。應嗣清說,吃飯了,今天先學到這裏。七位仙女就脫下法衣,變成俗人,嘰嘰喳喳去了齋堂。

此後的幾天,七仙女每天都要排練。練到三月初二上午,盧道長說要彩排,穿一身高功專用的斑斕法衣,拿著朝板來到法壇前麵。海藍藍打量一下他,說:“盧道長,你穿得這樣花不楞登,更像個美人啦!”另外幾個女學生哈哈大笑。盧道長指點著她們說:“你們這些小丫頭,真是沒大沒小!別笑了,開始彩排!”應嗣清急忙敲響手裏的引磬,起腔開唱。盧道長在女孩們的歌唱聲中邁動禹步,翩然上場。

把“開壇科儀”排練一遍,盧道長指出了女學生們的一些不足,接著又來了一遍。然後,應嗣清作為高功上場,練了幾遍其它的科儀。

按照法會的程序,接下來應該是邴道長登壇,為信眾轉運祈福。盧道長連喊好幾聲,邴道長才從自己的寮房裏走出來。他穿著法衣,端著朝板,無比莊嚴地走上了法壇的最高一層。那裏早已設了神案,放了牌位,另外還在左前方安了一張桌子,擺放幾件法器和文房四寶。邴道長在神案前三拜九叩,起身後踏罡步鬥,掐指叩齒,去桌邊拿起毛筆,在空中狂寫片刻,然後拿起桌子上的令牌“啪”地一擊,大聲道:“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請得眾神靈,驅煞化災厄!”然後坐到了桌子後麵。

這時,盧道長讓一個叫王艾的女孩充當信眾,上去求邴道長轉運。王艾忍著笑走上去說:“道長,請你給我轉轉運吧!”邴道長麵無表情,向神案一指:“請施主做一點功德。最低五十,多者不限。”王艾看看那邊的功德箱,吐了吐舌頭說:“什麼?要我掏錢?我哪有錢呀?”說罷就“咚咚咚”往下跑。邴道長滿臉怒容,把令牌“啪”地一摔,就要下壇。盧道長攔住王艾說:“誰讓你真放啦?你做個動作不就行了?”王艾轉嗔為喜,轉身回去,假裝掏出錢來往功德箱裏一塞,說:“這回行了吧?”盧道長說:“你得叩一個頭。”王艾撇一下嘴,又跪下磕頭。邴道長便拿起筆蘸了朱砂,在早就裁好的黃表紙上畫了符咒,疊好,向王艾麵前一推。王艾抓起符子,道一聲謝就跑了下來。

彩排結束,盧道長說,明天按照這個樣子做就行了。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東風是誰?是信眾。前幾天已經在城裏發了一些廣告,今天你們七仙女再去發一些,吸引更多的信眾上山。

下午,盧道長讓七個女孩都穿上法衣,把她們拉進城裏,分放在七個商場門口,每人發了五百張廣告紙。

第二天一早,盧、邴二位道長在大殿簷下掛出了“本命年轉運祈福大法會”的條幅,在法壇上插上許多彩旗,讓簡寥觀麵貌一新。

日上三竿,香客和遊人一撥一撥地進廟。看穿著,有的來自山村,有的來自城裏;看年齡,果然是群虎聚集:十二歲的,二十四歲的,三十六歲的,四十八歲的……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是虎而是牛馬羊狗之類,這是虎的陪同者或是來看熱鬧的。盧道長讓七仙女換好法衣,去法壇前高聲歌唱,以聚攏人氣。果然,人們一進廟,就被這些女孩好看的容貌與好聽的歌聲深深吸引,圍在那裏興致勃勃觀看。

十點來鍾,廟裏已經來了幾百人,差不多站滿了院子。換好法衣的盧道長和邴道長從客堂裏出來,分開眾人,到了法壇前麵。應嗣清發現,盧道長這時睡眼惺忪,和早飯前精神抖擻的樣子判若兩人。邴道長見盧道長手拿朝板木呆呆地站著,並且連打嗬欠,就小聲催促他:“趕快開壇。”盧道長這才猛晃一下腦袋,高聲喊道:“各位施主上午好!本命年轉運祈福大法會,現在開始!”

眾目睽睽之下,盧道長執笏當胸,一步步登上法壇。他到最高一層的神案前跪倒,拈香行禮,起身道白一通,接著邁動禹步在法壇上走了一圈,開口唱“步虛韻”:“寶座臨金殿,霞光照玉軒……”此時,一個猝不及防的嗬欠阻斷了他的歌唱。他把眼睛用力地擠一擠,似在驅趕腦子裏的磕睡蟲。擠了幾下,剛要開口再唱,卻又打了一個更大的嗬欠。

應嗣清在一邊看一邊擔心。她想,我看過師父的無數次登台,從來沒見他是這個模樣,難道他昨天夜裏嚴重失眠?他能把開壇科儀完成嗎?

台上的盧道長又唱了起來:“萬真朝帝所……”這一句還沒唱完,他又打起了嗬欠。

香客們看出了蹊蹺,紛紛議論,說這個道長怎麼回事?

邴道長走到應嗣清身邊小聲說:“老盧中邪了,你趕快上去救場!”

應嗣清隻好拿起朝板,硬著頭皮走了上去。來到神案前,她接著盧道長剛才的間斷處唱了起來:“飛舄躡雲端……”

盧道長見應嗣清上來,索性退到一邊,站在那裏專門打起了嗬欠。

此時,天上有一塊陰雲遮住了太陽。不知為何,應嗣清覺得那塊陰雲悄悄飛進了她的腦殼,讓她整個大腦立馬晦暗起來。她甩一下腦袋,接著唱:“瑤壇設像玉京山,對越金容咫尺間……”她想再往下唱,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詞了。她驚恐地想:毀了,我也中邪了!

聽見下麵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她恨不得從腳下找個縫隙鑽進去。然而法壇上沒有縫隙,她隻好狼狽不堪地跑下台去,對邴道長說:“你快上!”

邴道長的那張馬臉已經變得蠟黃。他說:“還真他媽的邪門啦?”說罷,他快步登壇,拿起桌上放著的桃木劍,大叫一聲:“看劍!”而後衝著虛空舞劍亂砍,且蹦且跳。下麵一些人以為他在表演劍術,都鼓掌叫好。

應嗣清發現,六位女學生扮成的經師此刻都呆若木雞,頻頻打著嗬欠。齊老師揉搓著眼睛走到應嗣清身邊說:“應道長,咱們今天吃的早飯肯定有問題。”應嗣清不解:“能有什麼問題?”齊老師說:“走,問問景師傅去!”應嗣清就和他擠出人群,去了廚房。

廚房裏的門是鎖著的。應嗣清向人群中看看,也沒見有景師傅的影子,就跑向了寮房。推門一看,景師傅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齊老師說:“看,她也不行了,肯定是有人在飯菜裏下了藥!”應嗣清對景師傅又推又喊,景師傅卻一直不醒。應嗣清說:“讓她睡吧,我得回去看看邴道長。”

回到法壇下,應嗣清恍恍惚惚看見,壇上的盧道長已經倚著欄杆垂頭睡去,邴道長則收了桃木劍,坐在了桌子後麵。

邴道長看著台下大聲說:“各位施主,本道長現在為你們轉運祈福!誰先上來?”

人們站在那裏不動,且亂哄哄地說話。邴道長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終於有一個染了紅毛的小夥子舉手道:“道長給我轉轉運,讓我趕快找個老婆!”說罷就往台上跑。他的身後,笑聲響亮。

小夥子到了台上,邴道長向功德箱一指。小夥子明白了,就掏出一張鈔票,去塞進功德箱。邴道長拿起筆準備寫符咒,卻把大嘴一張,也打起了嗬欠。下麵有人喊道:“壞了,這一個也要睡!”人們爆笑不止。

邴道長用筆蘸了朱砂,剛去黃表紙上畫了兩下,卻坐在那裏擠眉弄眼。小夥子指著他說:“道長,我可是交了錢的,你要睡,也得先給我轉完運!”

邴道長咬牙瞪眼,頑強運筆,終於把那符子寫完,讓小夥子拿走。

又一個中年人上來了。可是,邴道長將頭猛一耷拉,趴到了桌子上。

觀眾們連聲驚叫,亂成一片。

“哈哈!”

一聲大笑從院子東邊響起。人們扭頭去看,隻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老道士站在寮房門前的台階上,捋著胡子大聲說道:

“求什麼符?轉什麼運?大道自然,何須強為?”

老睡仙講完,大步走向了簡寥觀的後門。出門後,他沿著一條小路,向白雲繚繞的瓊頂山最高峰走去了。

草木森森,山花嫵媚,很快遮蔽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