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遙何日還鄉(1 / 3)

第一次聽說這話,是在十八年前。

那是我爺爺去世的第三個年頭。過年時,我父親兄弟五個聚到一起商量,要為他樹碑。

我們趙家樹碑很方便,因為我的一個堂叔就會刻碑。堂叔叫趙洪運,和我父親擁有同一個爺爺,我爺爺是老大,他的父親是老三。那天,洪運叔當然也到了議事現場,他用他那雙特別粗糙的大手點煙,端酒,還作一些簡單的手勢參與議論。

我是爺爺的長孫,父輩們讓我參與議事,並起草碑文。我把碑文寫出之後,念了一遍,父輩們未置可否,都讓我給洪運叔看。洪運叔把碑文拿到手,一字一字指點著念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

我覺得奇怪:我寫的碑文不是這樣的嗬,他為何念出了詩一般的句子?

正這麼想著,他忽然停住,又從頭指點著念:“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

我更感詫異,心想,碑文怎麼又成了“五字文”啦?

洪運叔念完對我說:“德發,這碑文字數不合適,再加一個吧。”

我問為什麼要加,洪運叔說:“大黃道、小黃道都不合。”

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知道,原來寫碑文還有字數方麵的講究,要合黃道。大黃道是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去套,輪回循環,最後一字落在帶“走之底”的字上才妥;小黃道用“生老病死苦”這五個字,同樣輪回循環,最後一字落到“生”上才中。我寫的碑文,如果再加一個字,那麼大黃道、小黃道都合。於是,我就加上了一個。

都怪我早年輟學,讀書太少,當年並不明白其中深意。直到我年過半百,為創作長篇小說《乾道坤道》讀了一些道教文化的資料,才知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多麼重要。古人認為,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地支是分黃道黑道的,一青龍黃,二明堂黃,三天刑黑,四朱雀黑,五金匱黃,六天德黃,七白虎黑,八玉堂黃,九天牢黑,十玄武黑,十一司命黃,十二勾陳黑。為了便於記憶和查對,古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對應地支,凡與帶“走之底”的字對應的就是黃道。這“十二字黃道法”應用廣泛,查日子,撰碑帖,道士們寫表文,都會用到。我們知道,道士或者算命先生經常“掐指一算”,他們掐指的時候,心中多是念叨著這十二個字的。

不過,我在念叨這些字的時候,心中卻別有況味。“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我想,這不僅僅是安排幾個“走之底”的文字遊戲,其實是傳達了祖先們的悵惘與哀愁——他們在苦苦尋找吉祥前途的時候,卻是黃黑參半,凶吉難卜,一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栽跟頭跌跤,甚至是落入地獄萬劫不複。道遠路遙,鄉關何處?誰來到這世上沒有體會?

那天議完事吃飯,洪運叔喝高了。他紅著臉向我們保證,一定要把碑刻好,一定誤不了清明這天用。後來一遍遍地說,如果刻不好,怎麼能對得起俺大爺。說著說著,他弓腰抱頭哭了起來。

洪運叔的愛哭是出了名的。他五歲的時候,我三爺爺得了急病去世,撇下他和母親,日子過得艱難,從此養成了愛哭的習慣。洪運叔大我十歲,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小夥子了,可我常常見到他哭。他的哭,不分人前人後,有時候在大庭廣眾之下,受了點小刺激,就抽抽嗒嗒哭得像個娘們兒。他那時年輕,有一張小白臉兒,滿臉淚水的樣子頗像古典小說上形容的“梨花帶雨”。

不過,洪運叔的腦子非常好使。因為家境困難,他隻上過一年夜校,但他後來能讀書會看報,還寫得一手好字。過年的時候,有好多人家竟然請他寫春聯。因為他的聰明,本村姓鄭的一位姑娘愛上了他,聲稱趙洪運就是窮得去要飯,她也跟著刷瓢,她父母隻好點頭答應。他們結婚是1968年,搞的是革命化婚禮,不準拜天地拜高堂。我在現場看見,洪運叔和新婚妻子在司儀的指揮下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之後,他轉身看著我三奶奶叫了一聲娘,眼淚嘩嘩地淌了滿臉。大夥都明白,趙洪運哭的是,他們孤兒寡母終出熬出來了。於是,在場觀眾大多紅了眼圈,我三奶奶老淚縱橫痛哭失聲。

洪運叔的腦子在結婚十八年後更是大放靈光。那時已經搞了“大包幹”,莊戶人在分到手的土地上幹得正歡,洪運叔卻做出了關乎他下半生的重大決定。他發現,莊戶人有了錢,孝心空前高漲,有越來越多的人給老祖立碑,每年的清明節前,村後大路上都有許多到沭河西岸拉碑的驢車。於是,他在一個夏日裏騎上自行車,去了河西馬家莊的碑廠。

據說洪運叔學手藝的過程一波三折。他到了那裏,向馬石匠講了拜師願望,可是人家照舊丁丁當當地鏨字,連眼皮也不抬。洪運叔在他身邊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發現馬石匠光著的脊背上滿是汗珠子,就摘下自己的葦笠,兩手架著為他扇風。扇了半天,馬石匠還是不理他,洪運叔就悄悄地哭了。等到葦笠把他的淚珠子扇到馬石匠的身上,馬石匠回頭看看他,問道:“你爹死了?”洪運叔點點頭:“嗯。”馬石匠問:“給沒給他樹碑?”洪運叔說:“沒有。”馬石匠抬手一指:“屋裏有紙有筆,給你爹寫個碑文去。”洪運叔就看了幾眼成品碑上的文字,到屋裏找到紙筆,寫了“顯考趙公諱清堂老大人之墓”一行字。他拿出來給馬石匠看,馬石匠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通:“什麼熊字,瘦瘦巴巴跟螞蟻爪子似的。丟盡了你爹的臉,還‘顯考’,顯個屁呀?”洪運叔讓他罵得淚下如雨,騎上車子就跑了。回到家,他哭了半夜,第二天去縣城買來字帖,認認真真練了起來。除了秋收大忙,他去地裏幹過一些農活,其它時間全在家中練字。練到臘月,他帶上自己寫的一些碑文,帶上煙酒,又去了河西。馬石匠看看他的字,點頭道:過完年來吧。此言一出,洪運叔馬上又掉了眼淚。

這個過程,洪運叔並沒向人透露過,是他家我嬸子向人家講的。嬸子一直崇拜丈夫,連他的愛哭也持欣賞態度。她曾經對我說:“你叔一個大男人,眼淚說來就來,那也是本事!德發你哭給我看看?”我承認,我遇上再麻煩的事也很難哭得出來,隻好向大嬸表達對洪運叔的敬佩,說古時候有好多拜師的著名故事,像‘慧可斷臂’、‘程門立雪’等等,洪運叔的“淚灑師背’,也可以與那些故事相比了。大嬸說:“那可不。德發你會寫文章,你一定要把你叔的故事寫出來!”

洪運叔學藝過程中的又一次流淚,是我親眼見到的。那一天是周末,我從縣城回家,在父母那兒坐了一會兒又去看望爺爺。剛剛坐下,洪運叔就來了。他的兩片嘴唇像被人扯緊了的橡皮,緊緊繃著,微微顫抖。我爺爺指著他說:“你看你看,又要喊(喊,在此讀xian,魯南方言裏是哭的意思)。都四十的人了,眼淚還這麼現成!”爺爺這麼一說,洪運叔的眼淚來得更快,嘩的一下就下來了。他一邊抹淚一邊道:“大爺,我闖了禍了……”

原來,洪運叔被馬石匠收作徒弟之後,學了整整一個春天。他按照師傅的教誨,“視石如紙,視刀如筆”,每天都在石頭上練習刻字,有時候還練到深夜。師傅見他的刻字功夫差不多了,前天南鄉來了一個人訂做墓碑,師父就讓他接活兒。洪運叔聽到師傅的吩咐很高興,因為別人學刻碑都要半年時間,他隻學了三個月就被安排正式接活兒。他向訂墓者問清楚亡者與後代的姓名,遵循大黃道寫好碑文,征得人家同意,人家一走他就幹了起來。幹到昨天下午,眼看全部碑文快要刻完,他不小心失了手,把孝子的名字刻壞了。那人叫劉貴田,他一鏨下去,把裏麵的“十”字崩掉,讓那名字成了“劉貴口”。他不敢對師傅講,隻說家裏有急事,騎上車就跑回來了。

說完這些,洪運叔哭道:“這可怎麼辦呢?我真該死,真該死……”

我勸洪運叔別哭,問他,如果馬石匠出現這種失誤,他會怎麼處理。洪運叔說,要找拖拉機把碑拉到費縣,請賣碑料的用機器磨平,拉回來重刻。這樣,要花上幾百塊錢,他一是出不起這錢,二是丟不起這人。說到這裏,他還是眼淚汪汪。

我爺爺“叭嗒、叭嗒”抽了幾口煙,看著洪運叔道:“咱自己把碑磨平行不行?”

洪運叔驚訝地看著我爺爺說:“自己磨?過去沒有機器的時候,就是用人工磨的,可是那樣太費勁呀。”

我爺爺說:“費勁怕什麼?咱們有的是力氣。德發,你叫你爹你幾個叔快來!”

我三個爺爺,生養的兒子加起來整整十個,除了兩個在外工作的,其他八個全在村裏。我跑遍半個村莊,向他們一一傳達爺爺的命令,他們堂兄弟八個很快到齊。我爺爺說了洪運叔的事情,講了自己的籌劃,八兄弟無一人提出異議。

那天的行動我沒參加,因為爺爺讓我回縣城,保證第二天準時上班。我那時在縣委機關當著小幹部,在爺爺看來那份工作非常神聖,他常用“忠孝不能兩全”這話教育我,讓我一門心思幹好公家的事情,家裏的事可以少管或者不管。

過了幾天,弟弟到縣城辦事,向我講述了磨碑的經過。

那天下午,爺爺帶子侄輩和孫輩共十三人,或騎自行車或坐驢車往二十裏外的沭河進發。到了河西岸,大夥停下,隻讓我四叔和洪運叔趕著一輛驢車去了馬家莊。洪運叔向馬石匠坦白了自己的失誤,馬石匠說,我早就看見了,我猜你不可能一走了之。洪運叔流著淚說,我要是那樣,還是個人嗎?他接著講,想把石碑拉走磨平。馬石匠說,自己磨平也行,為什麼要拉走,就在廠裏磨不好嗎?洪運叔說,不好,在這裏磨太丟人了。馬石匠笑了笑,就幫他們將壞碑和另一塊尚未鐫刻的碑一起裝上了驢車。

兩塊碑拉到沭河邊的時候已是晚上,我爺爺提著一盞保險燈,指揮後輩將那塊被洪運叔刻壞的碑放在地上,將另一塊無字碑綁上木頭,拴上繩子,扯著它在壞碑上來回拉動。為了增加摩擦力,他還不時從河裏打水潑到兩碑之間。趙家兩代漢子分成兩組,輪流上陣,不停地磨,磨……磨到天亮,那塊壞碑上所有的字都被磨掉,變得像鏡麵一樣光滑。這時,洪運叔一邊哭,一邊和我四叔趕著驢車把兩塊碑石運走。其他人則往河灘上一躺,呼呼大睡……

聽完弟弟的講述,一個想像出來的畫麵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沭水泱泱,春風悠悠,爺爺他們披星戴月磨碑霍霍。我很激動,也很遺憾。激動的是,爺爺帶領後輩一夜間完成那樣的壯舉,救了我洪運叔;遺憾的是我沒參加這次行動,沒能讓自己的微薄之力融入趙氏家族的集體能量之中。

所以,洪運叔那天說,刻不好碑,就對不起我爺爺,這話應該是發自他的內心。

洪運叔哭個不止,我的幾個叔也讓他的哭聲勾起了對我爺爺的思念,個個神情悲戚。我爹說,洪運弟,樹碑的事就這麼定了,你別喊了,回去吧。說罷,我爹示意我去送他,我便把洪運叔扶起來,走出了屋子。

路上,洪運叔又向我講起當年我爺爺幫他的那些事情,講了一件又一件,臉上的淚始終不幹,惹得街上閑人紛紛注目。

洪運叔的刻碑作坊在村後大路邊,兩間屋子,牆上有四個楷體大字“洪運碑廠”。門口約半畝左右的空地上,橫七豎八放了一些碑石,還停著一輛七八成新的摩托車。洪運叔走近門口叫道:“德配!”德配是他的獨生兒子,那年剛滿二十。洪運叔叫過好幾聲,德配弟才從屋裏走出來。那時候城裏男孩子流行“郭富城”頭,中分的那一種,德配也趕了這個時髦。他抬手捋弄著頭發,衝我們笑了笑,小白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洪運叔走到一塊碑前看看,皺眉道:“你一上午才刻了五個字,光玩?”德配說:“刻多了,手脖子發酸。”洪運叔瞪眼道:“我一天刻一塊碑,手脖子也沒發酸!你還不接著幹?”德配說:“明天吧,我今天得去一趟縣城。”說罷,他走向摩托車,瀟灑地抬腿邁上去,扭頭衝屋裏說:“鄭玲,走吧!”他的話音剛落,隻見紅光一閃,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的女孩從屋裏跑出來向他奔去。還沒等我看清楚,德配就發動車子,帶著女孩躥到了大路上。洪運叔跺著腳指著他們喊:“又去作死!又去作死!”不過,他的叫罵反而給摩托車加了速,眨眼間,兩個年輕人就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