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在統一天下後,多次巡行天下,目的就是要震懾天下,並且刻石向天下宣告:“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看到琅玡刻石的這幾句話,我們有似曾相識之感,它與周天子古老的宣言,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簡直是如出一轍。很可能是秦始皇及其手下的大臣們,即李斯之流參考了《詩經》而改作琅玡刻石,但是他們也許並未認識到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真正實現了整個天下之疆土都歸君主一人所有,整個天下之人民都是君主一人之臣的理想目標的人,不是實行封建主義的周天子,而是實行皇權主義的秦始皇。秦始皇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真正一統天下的君主,真正實行高度君主專製集權的統治者。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亡六國後,借軍事征伐之威,不失時機地將戰國以來,主要是商鞅變法以來逐步革新強化的君主專製製度推向全中國,而且進一步發展之,從而使中國曆史步入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即以郡縣製和編戶齊民製為基礎的高度專製與集權的統一的皇權主義社會,這應該是一個有中國特色的古代社會。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認為自己“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不甘心像周天子那樣,隻做一個權力十分有限的“天下宗主”,而要做權力無限的全天下的專製君主。為達此目標,他改王之稱號為皇帝。改稱皇帝不僅僅是最高統治者稱謂的變化,不僅僅是個名稱問題,更重要的是製度的改變。漢人蔡邕說:“皇帝,至尊之稱。皇者,煌也。盛德煌煌,無所不照。帝者,諦也。能行天道,事天審諦,故稱皇帝。”其實,皇帝二字不僅包含了至高至大至美之意,而且包含有神意,使具有這一稱號的人,高於和超出人世間所有的人,具有神性,是上天之子,具有駕馭天下專製人世間的無限權力,所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對於皇帝的權力,世間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對其加以製約,包括法律。皇帝的旨意、皇帝的話具有法律的效能,甚至高於法律,當皇權對抗法律時,妥協的是法律,漢代著名酷吏杜周說得生動而且深刻:“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這就是說法律是出於皇權,也服務於皇權的。所謂“皇帝臨位,作製明法,臣下修飭”,宣告的就是這個意思。法律不但不製約皇權,而其責任就是要維護皇權,不僅要保護皇帝的人身安全,而且要保護皇權的威望和尊嚴,維護其專製性。為此漢朝製定了一係列相關的法律和被歸入“大害”的罪罰,如傍章律、越宮律、朝律、矯詔、廢詔、闌入、犯蹕、祝詛、腹誹、不敬等等。此外,皇權在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麵的狀況也大致如是。比如在軍事方麵,在皇權主義的社會中,皇帝是獨攬軍事大權的,而秦漢時期的軍事將領,從中央到地方,不論是哪一級軍事長官,都僅僅具有對軍隊的管理權和統兵指揮權,並不具備軍事決策權、發兵權和軍事官吏的任命權,為了保證皇權對軍隊的絕對控製,秦漢時期實行虎符、符節、羽檄製度。
秦漢時期實行高度專製的皇權主義製度,但卻保留和延續了先秦的宗法世襲製,秦始皇自稱始皇帝,確定將來兒子為二世皇帝,孫子為三世皇帝。為達此目標,他徹底廢封建,一統行郡縣,“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郡下設縣,縣之長官,“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縣以下實行鄉、亭、裏製,“大率十裏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遊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遊徼徼循禁賊盜”。裏之內還實行什伍編戶製,十家為什,五家為伍,互保連坐。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規定:
自五大夫以下,比地為伍,以辨券為信,居處相察,出入相司。有為盜賊及亡者,輒謁吏、典。田典更挾裏門鑰,以時開。伏閉門,止行及作田者;其獻酒及乘置乘傳,以節使,救水火,追盜賊,皆得行。不從律,罰金二兩。
與先秦三代貴族分權的封建主義不同,秦漢時期君主專製的皇權主義還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在於各級官吏的性質和與君主的關係。秦漢時期不僅是朝廷中的官吏,公卿也好,屬吏也罷,就是地方郡、國、縣、邑、道的官吏也完全一樣,從守、相長官到鬥石小吏,全部無區別地是天下唯一的主人、唯一的君主皇帝的家臣。他們通過察舉、征辟、任子、考試等多種途徑為官為吏,食祿而不世襲,所有官吏的性質是專製皇權統禦天下的工具,官吏的職責就是執行皇帝的命令,執行皇帝製定的各種法令和製度,他們隻對皇帝負責,天下沒有其他的主人。
通過這樣一種嚴密的地方行政管理製度,使皇權直達最基層的鄉裏什伍組織之中,直達一家一戶的編戶民。如此係統發達的管理體製,既是建立皇權主義社會的必需,也是皇權主義社會的主要標誌。對這種發展演變的意義和影響,曆代政治家和思想家多有評說,有助於我們加深對這種新製度的認識。唐人柳宗元於著名的《封建論》中說:“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製,公之大者也;……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宋人葉適也說:秦朝“天下為一國,雖有郡縣吏,皆總於上。”清人王夫之又說:“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罷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秦漢時期實現了行政權、軍事權、財政權、司法權的高度統一集中,實現了皇權主義專治天下。
翻檢秦漢以來中國古代曆史,我們不能不驚歎,在一家一戶為生產單位的分散的小農經濟下,皇權主義可以說達到了製度上難以逾越的空前的高效。別的暫且不論,就拿短命的秦朝來說吧,它在統治天下短短的十餘年時間裏,能夠征集二三百萬人(這個數字大約是當時天下人口數的七分之一),從事巨大的徭役和兵役,其中小規模的力役不算,聲勢浩大的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