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皇權控禦社會:思想層麵(2 / 3)

雷氏在《秦漢之際的政治思想與皇權主義》一書中,也提到了思想史的不同寫法和模式,與葛兆光精英經典思想史和一般思想史的提法略有不同,分劃也更加細致。他說:“依據所寫內容,我們可以區分出兩種思想史。

一種是淩空飛行的思想史,俗稱‘精英思想史’。一種是匍匐而行的思想史,俗稱‘民間思想史’(或‘底層思想史’)。實際上還應該有第三種思想史,這種思想史與製度、事件、權術、陰謀直接聯係在一起。”“依據所用方法,我們可以區分出四種思想史。一是新儒家的從思想到思想的寫法,一是唯物史觀的從經濟—階級到思想的寫法,一是長時段的從民間—知識到思想的寫法,一是社會史的從社會到思想的寫法。新儒家強調思想史的內在理路,唯物史觀強調思想史的經濟因素,長時段強調思想史的知識論基礎,社會史強調思想史的社會與思想的互動過程。其實,還應該有第五種寫法,即凸顯思想史的製度背景,展示思想在具體製度架構中的曲折生長過程。”而這第五種實際是雷氏在研究中最為關注的,他稱之為“製度思想史”。製度與思想,二者的關係如何,雷氏說“製度與觀念的關係如同生理與心理之關係”,又說“觀念的製度基礎,製度的觀念內涵”,而“正是皇權主義秩序把‘天高皇帝遠’的製度現實變為‘天高皇帝近’的觀念現實”。

與一些思想史恰恰看不到作者有什麼不同以往的獨特思想不同,雷氏的思想史充滿了閃爍的思想光亮,但是同時也不難注意到,其研究和論述還是存在簡單和粗糙的弱點。比如我們剛剛分析過的他對製度與思想關係的闡述,即有些簡單化。思想是非常複雜的東西,不論是就大的社會,還是就小的個人來看,都處在不斷的外戰和內戰之中,與製度的關係也是一樣,互致互為的關係不是機械的,不會是像照鏡子一樣,如果說一個時期實行的製度具有明確的現實性的話,而一個時期的思想就不會是完全與製度同步的現實,而會兼具超前性和滯後性的特點,超前和滯後都是相對於製度而言的,超前性突出在精英思想史中,滯後性主要體現在民間思想史中。

恰恰是由於這一點,思想史是有類別分劃的。雷氏書中也提到:“我們的思想史研究,是研究某一時期的思想,而不僅僅是研究某一時期的那些思想家的思想,而思想家的思想,決不就等同於該時期曆史進程中實際反映出來的思想,不等同於在實際曆史進程中起作用的思想。所以,考察某一時期的思想,應該注意考察在實際的曆史進程中起作用的、實實在在影響了曆史發展的思想。我們不能排除思想家對曆史實際進程的影響,但也不能誇大這種影響,特別是不能以為他們的思想就是那個時代思想的全貌。我們應該拓寬思想史的研究視野,從人類全部的曆史活動中去考察思想的軌跡。”但就雷氏的這本書看,對思想家的思想、曆史進程中實際反映出來的思想、實際曆史進程中起作用的思想等的複雜關係,論說得還不夠充分。

雷氏的思想實際上是徜徉在製度與思想、製度思想史與精英思想史之間,而對社會底層、鄉裏民間、編戶民們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和作為,應該說關注的並不是太多,而筆者認為,這裏才恰恰是皇權主義生成的沃土和發展的基礎,也是皇帝製度和皇權主義異常穩定強固的原因所在。這是筆者要重點關注的。

中國曆史上的君主專製製度產生於先秦,大體可以定位在戰國階段,但這個時期與秦漢之後,即皇帝製度建立後的君主專製是有較大區別的。

戰國時期隨著社會的發展,各國相繼實行變法改革,建立在郡縣製、編戶齊民製、官僚製基礎上的君主專製製度長足發展,但又必須看到,這個製度無論是在專製的範圍還是專製的程度上,都遠遠達不到秦漢以後的狀態。當時不僅僅是貴族,甚至是平民,還是有一定的政治權利的,特別是有一定的思想和話語的權利,君主對於貴族還是尊重和客氣的,對於知識分子還是禮賢下士的,即便是對於一般的民眾,即所謂的編戶齊民,也是支配其人身,而專製不了其心。所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思想家的這些說法都是當時君臣關係、君民關係的反映,是君主專製不夠極端與強化的反映。進入秦漢以後,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隨著天下的統一,隨著皇帝製度的誕生,隨著郡縣製的一統推行,特別是隨著儒學的尊崇、思想的規製,君主的權力,也就是皇權,不再是專製國中,而是專製天下,不再是單純地支配人身,而且是鉗製人心。那麼,秦漢統治者、皇帝君主是通過什麼途徑,使用什麼辦法,達到皇權支配社會,達到支配人們思想和觀念的目的呢?皇權主義是如何成為全社會遵守、信仰、追求的目標呢?

應該說這是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因為它既有皇帝製度必然引發的皇權主義的思想觀念,既包括了強製性的皇權主義的推行,也有非強製性的,表麵看似乎是無意識的耳濡目染,而事實上恰恰是皇權意識已經形成為社會性共識的表現。

首先,皇權主義達到了可以控禦人的思想的程度,而且是對全社會,包括下層民眾在內的各個階層和等級在內的思想專製的原因,首先是製度的問題,雖然我們這裏討論的是思想層麵的問題,但是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主義原則還是不誤的。皇帝製度的存在,大一統國家的出現,是皇權主義可以控禦人心,深入到社會成員的最最深密的心靈之處,成為社會性崇拜與信仰的製度基礎。對於秦始皇創立使用的“皇帝”稱謂及其皇帝製度,學術界有過太多的論著涉及,不論是從文字訓詁,還是從政治體製,都有太多的重複研究,筆者不想重複贅述,不過可以簡略指明的是秦漢的皇帝和先秦的王是絕對不同的,如果說先秦的王是貴族中的一個等級,是天下臣民的主人之一的話,那秦漢時期的皇帝卻是天下唯一的主人,他借助於官僚製度、郡縣製度、編戶民製度,實現了對天下所有人的直接的統治與支配,由於皇帝權力地位的獨一無二的絕對性,在與天下臣民的相互關係中既至高無上,又直接而無中間環節,這樣的一種製度狀況必然造成天下臣民,特別是編戶民對於皇帝和皇權的畏懼、崇拜、依附,並求其庇護的心理。

再者,皇權對於社會的支配,達到支配人們思想和觀念的程度,在製度的基礎上,還包含了諸多強製性的因素,而其中既有法律令的強製使然,也有教育形式和內容的強製,還有神化皇權的宗教的強製。為了強化和神化皇權,使之深入到秦漢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特別是實現對人們思想觀念的統一、專製、支配,把法律、教育、選官、思想信仰等結合起來,從秦始皇到漢武帝,再到漢光武帝,皇權的代表人物及其統治集團進行了不懈的探索和努力。

秦始皇不僅創立了皇帝製度,在滅亡六國,統一天下的疆域之後,陸續實行各個方麵的一統,不僅統一製度法令,統一度量衡,還要統一人們的思想與觀念,要實現韓非的極端的君主專製主張:“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於是不僅強製推行“書同文”、“行同倫”,還用更為專製的手段鉗製人們的思想,那就是“焚書坑儒”。以秦始皇和李斯為代表的統治集團,曾經對周朝衰亡的曆史進行過理性的反思,認為天下之所以諸侯割據、戰亂不已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處士橫議”,為了維護皇權和天下的一統,矯枉必須過正,於是李斯建議說: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