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之死,是《三國演義》精心經營的篇章。
當羅貫中執筆寫這部演義時,由於民間文學的傳播,以及曆代統治者的尊崇,關羽已經成帝成聖,所以極盡渲染之能事。等到毛宗崗父子評點整理成現在流行的這個本子時,更是不遺餘力。篇幅之長,回腸蕩氣,《三國演義》中任何一個人物的死,也沒有像他這樣著力描寫的。
宋·洪邁在《容齋隨筆·名將晚謬》裏寫過:“關羽手殺袁紹二將顏良、文醜於萬眾之中,及攻曹仁於樊,於禁等七軍皆沒,羽威震華夏,曹操議徙許都以避其銳,其功名盛矣。而不悟呂蒙、陸遜之詐,竟墮孫權計中,父子成擒,以敗大事。”完全是驕兵必敗的結果。但捉住關羽的孫權,竟想誘降這位不可一世的人物,這就說明孫權識見差焉!
他不了解當初曹操能使關羽降,而現在他孫權則不能使羽降。因為當時魏能打出漢獻帝的招牌,而吳卻沒有。投降者也有其符合自身尊嚴的選擇,寧降與龍虎,也不甘降於等而下之者。而且曹操能在建安五年使關羽降,此刻,無論曹操、孫權都無計可施。何也?關羽二十年前,隻是一員戰將,降漢而不降曹,暫屈以圖別計。現在,他是天下矚目的一方主帥,誅顏良、除文醜,過五關、斬六將、義釋華容、單刀赴會、水淹七軍的漢壽亭侯,赫赫揚揚,功勳卓著,把曹操嚇得差點遷都的人物。這個光輝形象,他自己也不會玷汙的了。
後來,孫權悟過來了,把關羽殺了。然後,在慶功會上,戰敗關羽的吳大將呂蒙,突然被關羽的亡靈附身,七竅流血而亡。他雖能打敗關羽,但關羽的報複,是通過死後的亡靈,最後使這個勝利者死得更慘。關羽之死的描繪,反映了中國人的一種善惡報應的傳統文化心理。
善良之被欺淩,正直之被屈辱,君子被小人嬉弄,忠臣被奸佞陷害,這類惡行占據上風的現象,在中國曆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因此,好人不得好報,正義無法伸張,壞人永遠得誌,良民總是遭殃,好像是一種永遠也喘不過氣來的常態。人們對於國賊民奸,暴君昏臣,屠夫惡棍,歹徒劫匪的蹂躪折磨,既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就隻好把希望寄托於來世,寄托於陰間,寄托於西天極樂世界,因為那裏是一個比較公平的世界,是神和鬼在統治著的,至少不像人間這樣惡行不受責罰的世界。
這種宗教宣揚的報應和輪回學說,在中國封建社會裏特別地有市場。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誰都逃不了死,作惡必自斃。最後,壞人在十八層地獄裏受到懲處,升不了天,哪怕投胎也隻能投到母豬肚子裏,被人宰了吃。這就成了受盡欺侮的,求告無門的,不敢反抗的,無可奈何的弱者們一劑最佳的自我安慰的精神良藥。所以,馬克思學說認為宗教是一種精神鴉片,道理就在這裏。因為它毒害人們的反抗壓迫之心,抑製人們奮起鬥爭的意誌,實際上是為統治階級所服務的。
於是這種夢代替了實實在在的報複,無數人和無數次的這種夢的臆想,化為言之鑿鑿的事實。生前是弱者,死後化為複仇的厲鬼,活著誰都可以欺侮,但一死就可成仙成神去報仇伸冤。所以像關羽這樣的義薄雲天的英雄豪傑,竟被呂蒙設計敗走了麥城,那麼更是要讓他成為使惡人聞之魂飛膽喪的天神。
而且,殘害的對象越是了不起,那報應也來得越快,呂蒙馬上就被關羽死後的魂靈附體索命。遠在洛陽的曹操,也整日間白晝見鬼,“每夜合眼便見關公”,這就十分的牽強。而且曆史並非如此,可寫在演義裏,講在故事裏,便使那些活得實在不自在的人,得到最大的寬慰。因為在老百姓的心目裏,曹操是個奸雄,正義之神便一定率領著那些他殺掉的好人,來纏住他不放,最後想逃脫一死是不行的。這些大快人心的報複,也是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因此,在如此精神鴉片的麻醉下,忍辱偷生,苟延殘喘,也就甘之如飴,既然人算不如天算,還用得著什麼反抗呢?這就是中國人永遠不打算活著去反抗惡的報複觀。
唯其不反抗惡,中國的封建社會,才能夠維持長達數千年之久的統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