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雯在自殺監視室裏枯坐了幾個小時之後,一個名叫肯特的男看守打開了鐵門,把她的囚服扔給她說:

“跟我到樓下去,我需要你幫我翻譯幾句話。”

她換上了囚服,隨肯特下了樓。當肯特打開了一間牢房的鐵門時,她看到阿瑞坐在一個角落裏瑟瑟發抖。他穿的也是早已變得破爛不堪的紙衣服。阿瑞聽到開門的聲音就轉過了頭來,他們的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幾小時不見,他已變得兩眼凹陷,形容憔悴。

刹那間似乎有萬箭穿透了她的心。

這間自殺監視室足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牆壁也被刷成了壓抑的灰色,而裏麵全部的設施就是一條窄窄的鐵凳。從空調出口吹下的冷風呼呼吼叫,仿佛嚴冬雪原上的厲鬼正在嘶嚎。

她恨不得一頭撞到麵前的石牆上。由於她的輕信和無知,他也遭此劫難。

在她和他相守這幾年裏,她是他與周圍的英語世界交流的橋梁。她不止幫助他,還幫助過許多中國人寫賬單、打電話、讀文件……她習慣於自己的業餘翻譯的角色,並以這個角色而驕傲。但是這一次,她卻因為會講英語而害了他。

“你告訴他,不要再砸門了。如果再砸下去,我必須讓他坐電椅。”肯特說。

她把肯特的話翻譯給阿瑞聽了。

“我聽得懂他說的是什麼,但我實在受不了,這裏太冷了。”阿瑞說。

她向他走過去,要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但她被肯特製止了:

“你不可以走過去!”

她低聲懇求肯特:“求你把阿瑞搬到普通的牢房裏吧!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的話都是我翻譯的,他從來都沒說過他想自殺。”

肯特說:“等明天早晨醫生來上班之後,讓醫生來決定他有沒有自殺傾向,現在我沒有權利把他搬到別的牢房裏。”

阿瑞看到她流淚就站起身,準備奔過來。他不能坐視她的眼淚,她是他的女人。

這時肯特叫道:“站在那裏不要動!”

“忍耐一下吧,阿瑞。天亮以後,我會要求醫生把我們換到普通的牢房裏。”她一邊擦淚一邊說。

肯特說:“好了,現在我帶你回去。”

“你多保重!嘉雯!”阿瑞喊道。

嘉雯早已淚流滿麵,隻艱難地向阿瑞揮了揮手。

她又被押回到自殺監視室,被強迫換上七零八落的紙衣服。眼淚象決堤的洪水,洇濕了衣服。她長久地抱膝坐著,盡量保持同一姿勢,因為稍一轉動,身上的衣服就會碎裂不堪。

溫度越來越低,她的身體似乎變成了朔風裏的一片枯萎的落葉,不住地顫抖,掙紮著幸存。

鐵床上的灰油漆有些剝落了,露出了紅的底色。看來這張床從前是紅色的,讓人發瘋的顏色,後來又被塗成了陰沉的灰色。是不是顏色也可以用作懲罰罪犯的手段?

“我怎麼會在這裏?怎麼在不知不覺中踏上了死亡之途?”她問自己。

她用指甲在鐵床上慢慢地刻出了四個字:“死亡之途”,以此來消磨這無眠的長夜。

天亮之前還有多少個小時?天亮之後醫生會讓她和阿瑞離開自殺監視室嗎?

她蜷縮著躺倒在鐵床上,蜷縮成在母親腹中胎兒的形狀。恍惚中她變成了一個嬰兒,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蹣跚學步。

她是陰曆七月初七出生的,傳說中牛郎會織女的日子。那天被打成“黑幫”的父親站在卡車上,脖子上掛著一個黑板,在全城遊街。姥姥在她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把她抱在了懷裏,可她並沒有停止哭泣,仿佛並不情願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