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在這麼動蕩的年月出生,又偏偏挑七月初七這天,看麵相浪漫嬴弱,太重情,淚又多,恐怕是生活多折磨,但願不要紅顏薄命。”姥姥歎著氣說。
嘉雯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父親舒墨揚就抱著她坐著牛車去了他勞動改造的農場,一個名叫“峻嶺”的小山村,把她寄養到一位農民的家裏。峻嶺隻有幾十戶人家,村民們世代以種田為生。在六十年代那裏還沒有電燈,又缺少清水,自然條件十分艱苦。他的養父、養母隻能用玉米和小米粥喂養她。
在一個夏日,當她穿著姥姥給她做的白底兒印有粉紅喇叭花圖案的衣褲,在楊樹下學走路,坐在地頭休息的舒墨揚和其他十幾個“臭老九”們都注視她的一舉一動,注視她是怎樣在那個混亂的世界、艱辛的年代裏勇敢而倉促地邁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步。他們叫她“勞改之花”,因為她是他們灰黯的生活中的色彩、美麗和希望。
後來她為什麼站在了眾多的的大人中間?那是萬人集會吧?那個站在高台上的人是誰?那是父親!
為什麼那個穿綠色製服的男人給父親戴上了手銬?說他是“現行反革命”?說他書寫反革命書信,替鄧小平翻案?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押向囚車,他在臨上車的那一瞬回頭在人群中尋找她,可她小小的臉龐被人群遮住了。
她拚命想推開擋在自己麵前的大人,衝到囚車旁邊,和父親說一句話,但是千百個人在她麵前形成了一座移動的牆,一道厚實、高不可攀的牆,讓她無力衝破。人群開始激動、攢動,一次次發出不可思議的震天叫喊。她的耳膜幾乎被撕裂。她叫嚷著,喉嚨嘶啞,小手不停地試圖在牆上挖出一道縫隙。她被推倒在地,千百雙草綠色的膠鞋從她瘦小的身體上邁過去、邁過去……
人群散盡之後,在空曠的廣場上隻剩下了她一個人。頭發淩亂,臉上被抓出了幾道血印,鞋子也跑丟了一隻……
後來她和母親去探監。她們順著監獄的高牆走了很久,才到了監獄門口。監獄的牆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鐵絲網,還插了許多尖尖的碎玻璃。
監獄裏麵是什麼樣的呢?她很想問問母親。
她和母親被看守拒之門外,因為政治犯是不可以被探視的。她們又順著監獄的高牆走了很久,回到了公共汽車站。
“我聽別人說,我爸爸會被判刑,是真的嗎?”她問母親。
“我不知道。不要去聽別人說什麼。”
“我爸爸在監獄裏日子一定很難熬吧。”
“一定的。世界上沒有比監獄更可怕的地方了。”
“我要是被關進了監獄,我肯定會每天哭個沒完。”
“胡說什麼,小孩子怎麼會被關進監獄呢?”
“即使我長大了,我也要小心,不要被人關進了監獄去。”
“你不會的,你是這麼懂事的孩子,長大了也不會惹是生非的。”
“媽,我會一直一直都很懂事。”
她怎麼開始奔跑了?路邊賣烤紅薯的小攤,戴著黑色絨線帽的修鞋老人,還有街頭矮矮的掛著棉布門簾的小商店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她赤著腳在積雪的馬路上奔跑,身後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在追趕,他們手裏拿著木棒、鋼鞭和鐵鏟。
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衣,和一條單薄的長褲,她的全身很快就被冷風穿透了。
追趕她的孩子們越來越逼近,他們把雪團打到她的身上、臉上、脖子裏。雪團在她背後很快化成了水,順著她的脊背流下來,又結成了冰。
她摔倒在馬路中間冷硬的冰淩上。馬車從她身邊轆轆碾過,一串串自行車圈在她眼前掠過。她終於被孩子們團團圍住,其中一個粗壯的男孩向她舉起了手中的鐵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