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三點三刻,在移民局保釋辦公室關門前十五分鍾,麥克替嘉雯付了保金,簽了保單。

幾分鍾前,嘉雯還在移民局的冰冷的拘留室裏困獸般焦灼地踱來踱去,而此刻她已經坐在麥克的昂貴的紅色跑車裏,瀏覽德克薩斯的灑滿夕暉的草場了。

她打開天窗,站起身,從天窗裏伸出頭,讓舒爽的風盡情吹散自己的頭發。秋風許許,而自由如風,從此,她又可以在天與地之間舞蹈。

原來囚禁與自由隻有一步之遙。

在整個坐牢的過程中,她經曆了一生中最難忘的最複雜的感情。尊嚴與恥辱,希望與失望,愛戀與怨恨,排斥與感激……極端的環境,激烈的情感,使她焚燒,又使她冷靜。

她被手銬腳鐐鎖著,被監視,被喝斥,被一次次送上法庭,又被一次次押回監獄;不斷地拍照,按手印,體檢,接受精神狀況調查。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麻木,精神卻一天比一天清醒。

她叫喊、詛咒、微笑、哭泣、懇求、辯解,千情萬緒都在短短的時間裏被宣泄了,被抒發了。

生活給她釀了一杯酒,一杯她無法推辭的酒,苦澀、醇正、濃烈,令她苦不堪言,頭暈目眩,卻又回味無窮。

她是流著眼淚拚卻一醉。

濃睡不能解酒,嘶喊不能消愁。

她不知該感謝命運,還是抱怨命運。如果沒有這杯酒,她也許永遠不知道生活有時會如此令人心如刀絞,也永遠不會懂得愛情、友情、同情、尊重和愛護會如此令人心醉。

當麥克把他的跑車停在“華美餐館”的停車場時,嘉雯卻無力拉開車門。九十八天的監禁生活中累積下來的疲憊,身體上的和心靈上的疲憊似乎同時向她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五秒,十秒,還是一分鍾?

麥克替她打開了車門。

她慢慢地下了車,走進了她為之付出了心血和自由的代價的“華美餐館”。

餐館內依然燈火輝煌,而那個她被逮捕的八月的夜晚仿佛隻是一場惡夢。

餐館裏的員工早已換成了新麵孔。他們探頭探腦地打量著她,似乎想把眼前這個麵孔蒼白,弱不禁風的女人和傳說中的人蛇案的主犯聯係起來。

屋還在,人已非。餐館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似乎還留著阿瑞的氣息和笑聲。她站在璀璨的水晶燈下,各色食品的香氣撲鼻而來。想起此刻阿瑞仍身處燈光昏暗的監獄裏,重獲自由的歡喜又被悲哀所代替。

這時阿堅走了進來,並未對她的出現表現出任何的欣喜。

“正好你回來了,”他冷冷地說,“這些天把我累死了,工人跑掉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要我做。”

“那辛苦你了。”

“現在輪到你來收拾這個攤子吧。”

“我當然會盡我的全力。”

這時餐館的電話響了。阿堅接起了電話之後,立刻把話筒遞給了嘉雯。

“嘉雯,”電話的另一端傳出了阿瑞熟悉的聲音。

“阿瑞,”嘉雯輕輕地叫了一聲。

“我的律師今天到維卡監獄來看我,我聽他說你被釋放了,我真的很高興。現在至少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了。”

“可是你還在裏麵……”她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關係的。我一直擔心你會生病,你瘦多了吧?”

“瘦是瘦了,不過體重很快就會恢複的。你呢?”

“我每天在牢房裏做操,身體還好。”

“真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我的牢房的窗戶就麵對弗蘭克林大街。如果我們約好時間,你站到監獄對麵的城市銀行門口,我就可以從窗口看到你。”

“可是那樣我們無法麵對麵講話。我要去看望你。維卡監獄星期幾可以探監?”

“明天早晨八點半就可以。”

“我明天去看你。”

嘉雯掛斷了電話,心裏覺得安慰了許多。至少她和阿瑞之間的完全被隔絕的狀態結束了。

接近午夜時分,小城維卡變得更安靜了。當她開著“華美”的紅色福特車路過“羅格超級市場”時,回想起她被逮捕的夜晚,回想起她在監獄的又冷又硬的床上度過的所有無眠的夜晚,眼淚不由得就湧了出來。她半生陶醉於藝術、文學、浪漫愛情、真誠友誼,熱愛太陽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卻不得不每天和不同的監獄、法庭、政府部門、移民局,以及律師打交道,不得不扮演一個堅強的角色,盡管她的內心從未停止哭泣過。那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對生活的要求非常簡單,她隻渴望枕著阿瑞溫暖的手臂,安安穩穩地睡一夜,沒有哭泣、沒有惡夢的一夜。

她回到家裏,鎖好了房門,首先脫掉了跟隨她輾轉了五座監獄的裙裝,走進了浴室。浴室裏的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裝在一個透明玻璃碗裏的幹花散發著熟悉的馨香。她拿起了梳子,開始梳理她在被捕的夜裏未梳到的另外一半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