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她。長發已經過了肩頭。

在她兩次在這間浴室裏梳頭發之間,隔了九十八天。

她端詳自己的麵孔,似乎要找出與從前的不同來。憔悴、蒼白、疲憊……這些都不是根本的改變,而根本的改變是什麼呢?她看著自己的眼睛,那裏似乎多了幾分淡定,還有幾分決然。

她無論如何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她終於洗了三個多月以來最舒服的淋浴,隨後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因為身邊沒有阿瑞熟悉的氣息,睡眠卻始終不肯光顧,沒有自己所愛戀的人,自由也失掉了份量。

房間裏的溫度似乎越來越低,她昏沉沉地起身,準備推開臥室的門到客廳去調高空調的溫度,但是門被人從外麵反鎖了。她開始砸門: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黑暗中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黑衣女人走過來,厲聲對她說:

“如果你再砸門,我就讓你坐電椅!坐電椅!”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如水的月光從窗戶漫進來,她伸出手,抓到了一個雪白柔軟的枕頭,阿瑞的枕頭。

原來是一場惡夢。

第二天,嘉雯很早起床,在壁櫥裏挑選了許久,不能決定穿哪一件衣服去探望阿瑞。起初她打算穿那件白色的繡著雛菊的連衣裙,就是她與阿瑞在德克薩斯重逢時穿的那一件,可又擔心阿瑞睹物傷情,無法正視兩人被監獄隔絕,無法相互依偎的現實。她換了一件黑色絲綢的襯衣,又怕自己已然憔悴的麵容被黑色襯得更加黯淡,讓阿瑞難過。最後她選擇了阿瑞送給她的一件純棉V字領的淺黃色連衣短裙,並用一條真絲的黃手帕把自己的頭發束起來,因為黃色是等待的顏色。她記起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帕》,女主人公在自己家門口的樹上掛滿了黃手帕,等待男主人公出獄歸來。

她開車來到了維卡監獄。探視的時間還沒有到,她就在探視室的門口,排在了一群年齡不同、膚色各異的男男女女之間。

剛剛離開監獄一夜,轉頭又來到了監獄,她暗自歎息,這場惡夢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

到了八點一刻,探視室的鐵門被打開了,等待探視的人們魚貫而入。探視室是狹長的,在左側有一個辦理探視手續的窗口,窗口後麵坐了一個瘦小黝黑的女看守。探視的人們在窗口遞上證件,登記之後,就坐到被看守指定的窗口前等待。輪到嘉雯的時候,她遞進了自己的駕照。女看守在電腦上查了一下,立刻把她的駕照退了出來,“你不能探望囚犯。”

“為什麼?”

“因為你在六個月之內曾在這裏被關押過。”

“可是我的案件已經被取消了,我是無罪的!”

“你是否有罪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照章辦事。”

“求求你,讓我見見我的男朋友吧!”

“我真的幫不了你的忙,我必須讓你離開這個窗口,因為後麵的人還急等著辦手續。不過,你可以找監獄長談一談,也許他會給你一個特別許可。”

“那我現在可以見見監獄長嗎?”

“他今天休假,再說你想見他,也要打電話預約。”

嘉雯委屈地走出了探視室,來到了監獄對麵的街上。如果阿瑞沒有聽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該多麼地焦灼不安,多麼地失望啊,他能夠猜到自己被拒之門外了嗎?

她找到了二樓牢房的窗戶,然後退到街對麵,希望站得遠一點,就可以看清他的窗口。

她仰起臉專注地望著,期待著他的出現。

而他真的出現了。可惜牢房的玻璃是茶色的,陽光又太強,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能辨出他的身影,看到他向自己揮手。她立在異國小城的這條清冷的毫無色彩的街道上,任眼淚橫流。街道因為沒有樹的遮攔,蕭瑟的風無忌地穿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當街痛哭失聲。

他們就這樣遙遙麵對著,一個在樓上,一個在街頭;一個身陷囹圄,一個剛剛獲得自由。

時間似乎停滯,空氣似乎凝固了。

她在美國辛苦奔波這麼多年,既沒有置下房產,也沒有存下錢財,阿瑞的愛情是她唯一的擁有,而此刻她與他雖是一窗之隔,卻是咫尺天涯。

她哭得累了,就坐在了身後“城市銀行”門口的水泥台階上。她發現自己在命運麵前從未象此刻這麼傷情、這麼無奈過。命運讓她出演的角色早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阿瑞向她擺手,示意她離開。她終於站起身,一邊揮手向阿瑞告別,一邊用手背不停地擦著滾滾落下的眼淚。

原來自己也是水做的女人,她想。

她回到家裏,立刻從相冊裏找出阿瑞最喜歡的幾張自己的照片,連同一張兩百元的支票一起給他寄去,又打電話替阿瑞訂了一份《世界日報》;她寄錢給專門給監獄提供電話服務的公司,為自己的手提電話預付幾百塊錢,這樣阿瑞想打電話給她,就隨時都可以找到她了。如果阿瑞有她的照片可看,有中文報紙可讀,還可以隨時聽到她的聲音,那樣監獄裏的生活也許就不那麼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