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纏樹
文/薑欽峰
她和他是大學同學,又是老鄉。剛開學不久,學校組織文藝彙演,班上要出一個節目,她和他被同學們硬推了上去。男女聲二重唱,他倆隻會唱這一首歌,沒想到還成了班裏的保留節目。從此以後,隻要學校有演出,準是他倆上。這首歌,從開學唱到了畢業。畢業分配,兩人同時回到家鄉教書,又在同一所中學。順理成章,她羞答答地挽起了他的手。
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她突然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這是極難纏的慢性病,嚴重的可能會導致手腳變形,生活不能自理。她躺在醫院的病房裏,一想到將來,心裏就不寒而栗。他卻像個沒事的人,依然有說有笑。醫院離學校不遠,他每天一早起來就趕緊做飯,然後拿兩個鋁飯盒,裝好飯菜,用毛巾裹得嚴嚴實實,拎到醫院時,仍冒著騰騰的熱氣。在病房裏陪著她吃完飯後,他又拎著兩個空飯盒,趕回學校去上課。每天給她送飯,成了他的必修課,一日三餐,雷打不動。
整整兩個月,他天天跑醫院送飯,兩個鋁飯盒從不離身,丁零當啷,走到哪帶到哪,像個收破爛的。他從不嫌煩,但她的脾氣卻越來越壞。終於有一天,她忽然冷冷地告訴他,你不用可憐我,以後別來了。他並不答話,也不生氣,隻管一個勁地傻笑,忽然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說把她拽到樓梯轉角處的大鏡子前,然後用手指著鏡子,一本正經地說,你仔細瞧裏麵這兩個,難道不是郎才女貌嗎?她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出院後,她做了他的新娘。兩人都是學校的業務骨幹,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滿,一切都那麼美好,卻沒想到,她又病倒了。胰島素依賴性糖尿病,醫生搬出一部磚頭厚的醫學書給她看,隻看到一句話,她就已滿臉淚水——“糖尿病是一種終身疾病。”那時,她還不到三十歲,女兒才兩歲。她像個囚犯,突然被法官宣判了無期徒刑,一顆心迅速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依然像個沒事的人,輕描淡寫地說,哪有蹚不過的河,咱有病就治病唄。說起來容易,但她必須終生注射胰島素,每天三針。請護士根本不現實,他必須學會打針。他第一次握著針管時,就像張飛拿起了繡花針,手忙腳亂,連紮了三次,才勉強把藥水打進去。她疼得臉都變了形,卻一聲沒哼,他看在眼裏,滿臉歉意,說你先忍忍,慢慢就好了。果然,他的技術突飛猛進,一次比一次打得好。他還自鳴得意,說打針其實一點不難,隻要掌握三字要訣就行了,那就是“穩、準、狠”。話音剛落,他已拔出了針頭,她甚至沒感覺到疼,心想他的悟性確實不錯。直到她突然發現,他的左臂上布滿了針眼,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他成了她的專職護士,兼代課老師,隻要她的身體一有狀況,他就要隨時頂上。下班回家,他還得買菜做飯,照顧孩子,就連晚上睡覺,也要繃緊神經。注射胰島素容易引起低血糖,嚴重的時候會導致昏迷,晚上睡覺時尤其可怕,如果發現不及時,就會一睡不醒。好幾次,她在睡夢中昏迷過去,都被他及時發現,才化險為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像個身在前線的戰士,時刻要保持一級戰備狀態。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每次問他,他就笑,說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會有心靈感應的。她信了。終於有一天,她忽然半夜醒來,發現他正睜大眼睛盯著自己。四目相對,她眼眶濕潤。
她的病情漸漸穩定。他偶然在報上看到,在美國可以移植胰腺,有可能根治她的病,但需要高昂的醫療費,兩人當教師的工資加起來,就算幾十年不吃不喝也不夠。為了多賺錢,他想到了改行,考律師。她卻堅決反對,他本來是學理科的,人到中年,要從頭學習法律,還得通過嚴格的司法考試,談何容易?他已經夠辛苦了,她舍不得再讓他去拚命。何況,他的事業正處在上升期,再過幾年,極有可能成為最年輕的校長。可他心意已決,怎麼勸也沒用,隻要能讓她過得更好,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開始自學法律,白天上課做家務,晚上複習,直到淩晨兩點才能上床睡覺。他拚了命,兩年後,終於考上了律師。為了她,他放棄了穩定安逸的工作,放棄了升遷的機會,從頭再來,幾年辛苦打拚,事業終於有了起色。他又把全家從北方遷到了南方,理由隻有一個,南方氣候溫潤,有利於她的關節炎康複。她是他的圓心,他這一生都在圍著她轉。她心疼地問他,為何要這樣拚命?他說,我害怕,怕有一天會失去你。她說,跟你在一起,我不怕死,也不怕活著。
同學聚會,大家仍沒忘記拿他倆起哄,都記得那個經典保留節目。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她和他又被硬推了上去,一如二十年前的初遇。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像當年那般青澀靦腆,大方地拉起了她的手,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依舊是那首老掉牙的男女聲二重唱:“連就連,我倆結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歌聲飄蕩,伴著悠揚的葫蘆絲聲,聲聲入耳,婉轉纏綿。古老的情歌,不老的愛情,這曲《藤纏樹》,他用心唱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