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明點點頭說:“難為您費心。這人本來有點大寫意的底子,所以有點他自己的筆意。”
吳慶長搖頭說:“寫意要大潑大灑、痛快淋漓。煙壺寸地,又沒有宣紙浸潤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難見成色。畫工筆呢,剛才說了,太貧。好比唱戲,黃潤甫這麼唱走紅了,我也這麼唱,誰還聽我的?再說黃潤甫身高膀闊,他丁字步一站,兩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個頭矮了半尺,雙肩窄了五寸,也這麼亮相,還有個看頭嗎?我得找我的轍。你是花臉我也是花臉,你這麼唱有理我那麼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闊斧的您去看黃潤甫;要瞧精神嫵媚,您捧吳慶長。有這話沒有?”
“千真萬確!”
“我告訴您,我早就瞧著郎世寧的畫法上心了!怎麼就沒人把他的畫法用到內畫上去呢?您可別聽那些畫畫的扒得它一子兒不值,我把話說在這兒,要有人學了他的要領用到內畫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後,咱們這行買賣的主顧變了,您不知道嗎?誰買得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賈光賣的份沒買的份了。碰上有暴發戶新貴花錢買貨,您細打聽一下,十有八九又是買了去到洋人那兒送禮的!有這話沒有?”
“這話您說了!”
“咱們別的錢全叫洋人賺走了,惟獨這一份手藝書畫能賺他們的。為什麼不賺?這郎世寧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奧地利,都犯‘利’字,全是聖母馬利亞的後人,分家另過的。所以他的畫他們就看著眼熟、順心。至於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親,他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您告訴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孫子!叫他把搶咱們的銀子再掏出來吧!他要依我的話辦,畫出來的東西不用交別人,我給你包銷。我準讓他發財!”
壽明對吳慶長鑒別古物的本事一向認可。自他出入教堂後,總覺著他沾上幾分鬼氣。今日聽他一談,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錢袋去的。
他們正說得熱鬧,身後忽然閃過一個人來,身材不高,麵色紅潤,亮紗的袍子,踢死牛快靴,鬆鬆的紮了根辮,打了個千,聲音粗嗄地說:“敢問這位可是壽明老爺?”
壽明趕忙回禮說:“恕我眼拙,看著麵熟,可不敢認您。”
那人說:“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吳慶長連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說:“您坐著您的,我就兩句閑話!”
吳慶長說:“我確實有事。失陪失陪!”
看吳慶長走遠,那人才說:“不是您想不起我來,實在是您沒見過我。我也頭一次見您。我是受朋友之托來訪您的。”
壽明連忙讓坐。那人便說:“我有個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烏大爺同牢。他托我找到您,傳兩句話給烏大爺。”
壽明忙問:“您的朋友貴姓?”
那人說:“姓鮑,是個庫兵。他叫你告訴烏大爺,有位聶師傅被九爺傳走了,吉凶不明。聶師傅臨走囑咐一件事,叫烏大爺千萬把他的手藝傳下去。要能看到他作出新活兒來,死也瞑目了。”
壽明便問:“什麼手藝?聶師傅是誰?您可說清楚!”
那人說:“他就說了這麼幾句。我原樣躉來原樣賣,再多一個字我就不知道了。”
壽明說:“也罷。你不是要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
那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來說:“這是鮑老弟周濟給烏大爺的幾兩銀子,讓他作本,經營那份手藝。他說他這一輩子沒幹對這世界有用的事,烏大爺經營手藝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來陽世一遭了。”
壽明問:“這話怎麼說?”
那人看看兩旁,悄聲說:“這人判了斬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後就要典刑。他是個庫兵,偷銀子犯了案。”
壽明驚慌地抓住那人說:“難得這人如此仗義!”
那人說:“要說偷銀子,哪個庫兵不偷?事犯了,大庫就把整個的虧損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讓他代眾人受過。不多說了,拜托拜托。”
壽明忙說;“不敢請教貴姓。”
那人說:“敝姓馬,在櫻桃斜街開香蠟店,有便請賞光。請您告訴烏大爺,別辜負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現在請您打個收據,我好回複那位朋友,讓他放心。”
壽明借茶館櫃上筆硯,恭恭正正開了個三百兩銀子收據。寫完看看,意猶未盡,便加上了幾個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