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織女(1 / 3)

東海龍女

所有絲綢製品之中,最貴重的是織錦。

“錦”這個字,拆開來看,是寸帛寸金的意思,每一寸織物的價值,竟然可以與黃金相等,可見它的貴重。天下的織錦中,又以蜀郡所產的錦為上品,紋理光彩,都要遠遠勝過其他地方的出產。時人讚道“見錦斐成,濯色江波。黃潤比筒,籯金所過。”這樣的讚譽,對蜀錦的精美來說,並不為過。

河洛人韓渠,在蜀郡做太守時,曾經得到過一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錦麵的紋理細膩多變、光彩更是絢麗奪目,錦上所織的那對鳴鳥,喙爪俱全,羽色鮮活,特別是雌鳥頭上那簇冠羽,仿佛迎風便能拂動,栩栩如生。隻可惜鳴鳥的眼睛是一片空白,未能完全顯現出那種動人的神韻。但即使如此,韓渠平生所見的織錦中,也沒有一幅可以超過它的。

獻錦的人,是郡中一個姓陳的服官之子。朝廷每年需要大量的文綺錦服,既供奉宮中的使用,又可以在市麵上換取大量的金錢。於是禁止百姓私自織錦和買賣,在郡中設立了許多織室,雇請織工來製造不同紋采的文錦。設“服官”這個職位,又稱“錦官”,用於管理一郡的織錦事務,並約束所有織室的傭工。蜀郡的郡府也因此被改掉了以前的名字,而稱為錦官城。

韓渠驚歎於這幅錦的巧奪天工,認為一定是出自於前朝著名的織工寶棠娘子之手。寶棠娘子織法精湛,目力和手工都遠勝同儕,更有別出心裁的巧思。其錦色花紋,無不是神韻出塵、意境高遠,與其他的錦放在一起,高下立判,旁人連模仿都不能夠,更談不上與其並肩。隻是寶棠娘子來曆不明,在織室操作的時間也很短,後來離開織室後,便不知所終。她所織的錦加起來總共不過八幅,大多流失,現存於世的,也隻有兩三幅而已,每一幅都被視為可與拱璧相比的珍寶。

陳公子卻回答說,這幅錦的主人,並不是寶棠娘子,而隻是蜀郡織坊中一個普通的織工,而且她早已離開這裏了。韓渠觀察他說話的樣子,悵惘而又遺憾,言語中似乎藏有隱情,卻不明白個中的因由。

韓渠得到這幅織錦,心中十分得意,便喚來夫人一起觀看。韓府中有一個老婢女,姓李,過去也是織坊中的老織工,為人溫雅和藹,韓夫人很喜歡她,常常叫她入室近侍。人們因此不敢輕視,因她自稱幼時在家中排行十三,都叫她李十三娘。李十三娘無意中看到這幅織錦,忽然露出哀戚的神情,舉止間恍然失措,卻又久久不肯離開,隻在錦前徘徊不已。韓渠覺得很奇怪,向她詢問關於這幅錦的事情,李十三娘隻好吐露說,織出這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的人,正是她昔日在織坊中的弟子方氏。

織室的傭工大多都是一些出身寒門的年輕女子,迫於生計來此做工。最鼎盛的時候,蜀郡以織錦謀生的女子竟有萬餘之多,天下所有的織錦中,有十之八九都出自於她們之手,堪稱“女工之業,覆衣天下”。

方氏就是其中之一,那時她尚隻二八的年紀,據說是外鄉人,因為父親早亡,母親攜她前來錦官城投親不著,隻好憑藉自幼習得的女紅技藝,在織室謀生。

方氏年稚而羞怯,說話時常常會低下頭來,兩邊垂下的髫發,濃密得象簾子一樣,讓人幾乎看不清她的相貌。她受人引薦,拜李十三娘為師,侍奉的態度十分恭謹。李十三娘喜歡她的悟性,將自己所學傾囊地傳授給她。不滿一月,方氏就掌握了所有織錦的技藝,常人一月織就一匹新錦,她隻需要七天就能完成。其技藝的嫻熟和悟性,甚至超過了她的師傅李十三娘。

織工們常常調笑說:“假以時日,難道你會是另一個寶棠娘子麼?”

不久,郡中來了一個叫淨緣的老尼姑,她聲稱要傳授佛法,往來於蜀郡的富室眷屬之中,因為能言善道,又精於世故,所以頗有一些聲名,也受到許多富家女子的供奉,認為是菩薩的轉世,被尊稱為“尼師”。淨緣尼師愛穿青灰色的緇衣,麻鞋布襪都很潔淨,甚至連鞋底都雪白如新,似乎在世間奔走之時,並沒有沾上任何的塵埃。她的眉毛很長,一直垂到了顴骨邊,顏色是純正的銀白,如同七八十歲的老人。但她的肌膚卻有著玉一樣的潤澤,眼神也象年輕人那般明亮清澈,因此讓人猜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齡。

淨緣尼師稱受一位施主所托,將一千白金為定,連同花樣一起,交給郡中的織室,指明要織出一匹隱花銀地素錦。並約定素錦織成時,將另付一千白金,做為織錦之資。

尋常織錦上,也用花朵的形狀來作為花紋,但向來都是根據所處季節的不同來選擇。因為買錦的不是官宦,便是富門,所選的花類多為牡丹芙蕖,或梅蘭竹菊,無非是取其清貴雍容的意思。淨緣拿來的那幅花樣上,居然繪的是一片雪裏海棠,實為罕見。尋常海棠的花蕾,紅豔嬌美,色如胭脂,盛開後花色轉淺,化作淡淡的粉色,宛若天邊的雲霞一般。而淨緣的這幅花樣上,那海棠雖然花蕾並生,棠色卻皆如碎玉,隻花瓣勾勒以淺銀,掩映點點雪色之中,清麗異常,暗蘊別樣貴雅的韻味。

郡中的服官正是陳公子的父親,他原是京中吏員,因為近年來朝局動蕩,避而來到此處。陳家是世家名門,陳服官的見聞也十分廣博,對於各類貴重的宮絹錦羅多有見聞。但對這幅雪裏海棠的花樣,也忍不住嘖嘖讚歎,認為清靈飄逸,竟有仙人之氣。而且淨緣所付貲金甚重,於是下令要織室用心製作,織室中卻沒有人敢於應承。服官一再逼迫,無奈之下,因方氏年少而技藝出色,織室便公推她做為織錦的人選。

李十三娘無法為方氏推辭,唯有暗暗擔心。因為素錦織作中,不能運用鮮明的顏色,卻又要浮現出花色的明暗,所需提花配色的工藝,一定要十分的精深,稍有不慎,便會失去素錦所特有的雅致貴氣,落入呆板滯重的桎梏之中。更何況這幅花樣筆觸纖柔,神采內蘊,單就繪法來看,絕不是凡品之列,想要將它那種自然靈動的氣韻,織在如此平板輕薄的錦麵上,更是難於上青天了。能達到這一步的織工,百年來隻有寶棠娘子,據說當時她織這樣一匹素錦,能換三十萬錢,為尋常織物的數十倍。

李十三娘將自己的擔憂告知了方氏,並勸說她向服官求情,主動放棄織紡這匹素錦,以免因織壞而獲罪。方氏羞怯卻堅決地回答說:“妾跟隨您學習織錦之技,已經半載有餘。如今如果辭去不就,一定會辱及到師傅的名聲,也同樣會惹來服官的震怒。不若放手一試,最多也不過獲罪而已。況且,怎見得妾的技藝,就一定不會達到古人的境界呢?”

織室中竟出了堪比寶棠娘子的織錦高手,且能織出極為罕見的素錦,這消息被好事之徒傳開後,四方湧來圍觀的人,多得象奔湧的潮水,連織室外的樹上都爬滿了人,擠得水泄不通。甚至陳服官的兒子,隻在弱冠之年,當時恰好從京城來錦官城探望父親,也好奇地夾雜在閑人之中,前來觀賞。

圍觀人眾,方氏更是羞不可抑。始終低垂螓首,濃密的髫發從兩邊披下來,象簾子一樣擋住了臉龐,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從舉止來看,仍然是非常從容的。她先取一柄並州銀刀,長僅三寸,刃薄如葉;手起刀落,快疾如飛,刹那間將篋中每一根雪蠶絲,都對剖成十八根。每一根都比蛛絲還要細,從空中看去,若有似無;風輕輕一吹,仿佛就能斷裂,仔細尋看時,卻又粘連不絕。

刀光閃過,蠶絲破開,所有觀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因絲線極為纖細,織作時常有斷裂的現象發生。所以織工必須能從千萬根絲線交錯中,刹那間發現斷裂的地方,並迅速打結連上。熟練的織工在半枝香時間內,能打出十六個結。打完結後,再用一隻銀剪,將打結後的線頭細細剪去,才能保持整幅錦麵光整如新。

方氏又取出一柄形如燕尾的銀剪,隻有兩寸大小。她將一手的無名指和尾指套入剪柄,柄內的寬度恰好與指節合縫。她用食指時時拈出斷裂的線頭,拇指旋即將其打結,末後兩指緊隨其後,剪刃張開,將打結的線頭削去。旁人隻看見她的指尖紛飛不定,象是點水的蜻蜓一樣飄捷,又如花間的蛺蝶那樣輕盈,眼花繚亂之間,所有結頭都已連上。

有好事者上前清點,發現在半枝香時間內,方氏竟然接好三十一個斷結,並且所有的線頭也被剪得幹幹淨淨。

而真正令她名揚一時的技藝,便是“結花本”。

織錦之中,如果想把設計好的花樣圖案重現在織物上,得按圖案使成千上萬根經線有規律地交互上下提綜,幾十種緯線有次序地橫穿排列,這就叫做“結花本”。而隻有根據花本的變化,才能織出各色各異的花紋。

方氏操作之時,甚至不象其他織工一樣,需要有一個小廝端坐在花樓架上來協助提花,獨自一人就能完成所有的工序。她端坐機前,一手遙遙提花,一手臨機織作,屈伸推移,往梭不止,令人目不遐接。提花攬綜時,她俯身向前,下瞰光潔明亮的錦麵,如同立在朱樓闌幹邊,臨觀清澈的池水一樣,姿態悠閑而輕逸;牽引不同的經緯線時,她舒展手臂的運行,仿佛司天監在沙盤上繪製浩翰的星圖那樣,氣韻灑脫而隨意。看到她織錦的人,即使是不懂得這門技藝,心境也能隨之俯仰跌宕,並沉醉其中,久久不能平息。

天色近暮時,圍觀人大多神疲體倦,漸漸散去,唯有陳公子和李十三娘留下來。夜色深沉,織室中先後點起了一百一十八根香燭,燭火搖動,光影滿室,明亮得就象白晝一樣,織機聲徹夜不息。中途有人送來飯菜和清水,但方氏耳鼻口都似乎被封閉殆緊,對身邊的一切都恍若未覺,茫然無視,不休不食,除了手法依舊靈動而跳躍外,仿佛整個人已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晨曦微露,方氏突然拂衣而起,叫醒一旁昏昏欲眠的陳公子和李十三娘,微笑道:“妾已織成了。”

於是從織機上取下素錦,在織室中將整匹錦麵徐徐展開,李十三娘觀看她的織法,驚訝地發現,方氏是以經緯參差,經斜三枝,緯斜三花織成絲絹,以雲白雜月色絲線提花,又抽取發細銀縷絲兩萬根,以十二鑷十二提織機,費一天一夜之功,造就花形。細看錦麵時,輝映如銀,通透瑩然,萬千朵海棠,蕾花相間,便於這片銀海輝光中,將開未開,明明是素雅到了極點,卻有豔色眩目,令人莫敢直視。

陳公子喚來織室的吏員和織工,所有人都為這匹素錦所震驚,認為傳說中的天孫織女所製雲錦,其精美絕倫,也不過如此。正交口稱讚時,方氏突然拿起銀剪,手起剪落,將素錦正中剪了一道口子,長約半尺,十分顯眼。

織工們大驚失色,吏員也連忙斥責方氏,擔心淨緣尼師會因為破損的緣故,不肯付清另外一千白金。

方氏卻說:“凡事太近完美,就近乎於妖。妾剪破素錦,尼師一定懂得我的意思,決不會因此而責怪我。”

吏員無奈,隻得在指定時日,將素錦交給了淨緣尼師,並說明破損之處的原委。誰知淨緣尼師並不在意,隻是笑著說:“小妮子實在太倔強了!”果然付清另外一千白金,帶走了這匹素錦。陳服官大悅,重賞方氏和李十三娘。眾人也心悅臣服,於是都稱呼她為織女,意思是她的織技精湛,隻有傳說中的天孫織女才能比擬。

陳公子從此對織女刮目相看,認為她的技藝的確是人間少有。但翻看織室中的錦時,卻認為這些錦色大多俗豔,便笑著對織女說:“聽說仙境的天孫織女,每天織出千百匹文錦來,化作天邊的雲霞,那些雲霞七色紛呈,每刻都有不同的變化。你是人間的織女,雖不能織出那樣瑰麗多姿的雲霞,想必也絕不會止步於此吧。你的技藝雖然天下無雙,可惜除了那匹隱花銀地海棠素錦外,織出來的錦都是些呆板的宮式花樣,怎麼配得上被稱為神品?如今你正當妙齡,難道此後數十年的時間,就織不出一匹更好的錦嗎?”

織女垂著雙手,恭敬地回答他道:“妾隻是一個卑賤的民間女子,不敢冒領織女這樣尊貴的名諱。但當初妾能織出那匹隱花銀地海棠素錦,一半是因為妾淺薄的織技,還有一半卻是因為原來的花樣十分精美,才能在錦麵上結出令人讚歎的花本。那海棠花樣是淨緣尼師拿來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筆法纖細入微,著色淡雅細膩,海棠姿態也非凡品,這不是普通的工匠能描畫出來的。織室中卻沒有人能描出那樣的花樣,妾又怎能再織出那樣的錦呢?”

陳公子一向自負,傲然道:“我雖不才,但從小拜在京城名師的座下,丹青之術,也受到過一些前輩的謬讚。如果有好的花樣,就能讓你織出天下無雙的錦來,恐怕我還可以試一試。未見得天下花鳥,沒有能勝過那片雪裏海棠的;也未見得我的畫技,還不能超過一個老尼姑!”

於是四處尋訪好的花卉翎蟲,想繪製下來做為織錦的花樣,卻始終沒有尋到。過了不久,有一個采藥人告訴陳公子說,蜀郡境內,有一條江水奔湧而過,江麵寬闊,水色青碧,因常有織工在水中漂洗蜀錦,而得名為濯錦江。濯錦江對麵是西山,高可千仞,崖深林翠,一向少有人跡。但聽聞入山采藥的郎中說,近來不知何時飛來兩隻鳴鳥,就棲息在西山之巔的石崖洞中。它們鳳翎雪冠,色耀七彩,長長的尾羽赤紅如火,遠遠看去,簡直就象是傳說中的鳳凰一樣華美。它們會在淩晨時飛到水邊,對著鏡子一樣的水麵,且歌且舞,歌喉清靈婉囀,象是仙界的瑤琴在迎風響鳴。隻是那裏的山崖十分陡峭,幾乎沒有路徑可以到達。

陳公子大喜之下,決定親自前往西山,去尋找那兩隻鳴鳥,繪製下它們的模樣。織女堅持要跟隨他前往,陳公子認為女流之輩,足弱弓小,並不能履踏那樣險峻的山嶺。織女堅持說:“公子雖然有如神的妙筆,但妾如果能親眼目睹,不是更能領略鳴鳥的美姿嗎?何況妾從小生長在山林之中,行路不是難事,也諳解禽鳥的性情,或許會對公子有所幫助。”

於是織女私底下稟告過李十三娘,兩人悄悄收拾了行裝,果然渡過濯錦江,來到西山腳下。

西山林密澗深,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徑,兩人仔細辨認采藥人和樵夫留下的痕跡,勉強向著山頂的方向攀爬上去。遇到險陡的岩石,織女就教陳公子手足並用,象蜥蜴一樣緊緊地吸附在上麵,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遇到如削的斷崖,織女就拋出隨身的繩索,勾住崖邊的灌木,自己先象猿猴一樣淩空攀援而上,再拋下繩索,將陳公子拉上崖去。其身手的矯捷輕靈,不是尋常年輕女子所能比得上的。

為了在淩晨前趕到鳴鳥所在的山嶺,天黑時隻能在山林中歇息,月亮升上中天時,又趁著月色繼續行路。渴了的時候就喝一點山泉水,以隨身攜帶的幹糧充饑。如此勞累奔波,等趕到采藥人所說的那座山嶺時,正好旭日初升,淡金的陽光落在林梢,篩落萬千光影,如夢如幻。織女遁著水聲走出樹林,但見一帶流瀑,宛若白練,從崖間落下來,在崖石內回流成一個小小的碧潭。潭水清澈,明淨如鏡。站在潭邊一照,隻見衣衫鞋襪都被荊棘掛碎,發髻散亂,全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和草葉,簡直是狼狽不堪。

兩人於是在潭中梳洗,相視而笑。此時織女將兩側的鬢發掠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芙蓉色的麵頰,明眸照人,澄澈得就象這山間的潭水一樣。陳公子突然發現織女的相貌十分美麗,跟往常的暗淡容色不同,似乎有一種特別懾魂奪魄的豔光。

他被織女的美所驚懾,突然萌生了愛慕之心。於是握住織女的手,問道:“如果我能將七色鳴鳥的樣子,描就最美的花樣送給你,你是否能將它們織成錦麵,親手裁就長袍,披在我的身上呢?”

織女含羞答道:“如果公子有這樣赤誠的心,妾一定相從。”

忽然聽到天空中傳來清婉的鳴聲,仿佛無數瑤琴環佩,一起被山風拂響,聽到的人仿佛浸身於靈泉之中,周身的毛孔隨之全部張開,心曠神怡,久久不已。

二人料到是那對鳴鳥將至,連忙藏身於潭邊的岩石之後,果然看見兩隻七色長尾鳴鳥,如虹霓一般,破空而至,落到了潭水中。它們時而用翅膀擊水,時而互相嬉啄,時而對著水麵梳理翎羽。觀察片刻,便能辨出它們是一雌一雄,雄鳥發冠如扇,雌鳥發冠如簇,然而周身都是七彩相間,羽色流動,幻采萬千,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難想象世間竟然有如此華美炫目的鳴鳥。

陳公子被鳴鳥之美而驚懾,悄悄從懷中取出毫管赭石之物,將它們嬉戲的情態都描繪在一塊絲帛上。繪到一半時,不小心觸動了足旁的碎石,滾落到潭中,頓時驚動了那對鳴鳥,想要展翅飛走。

陳公子跌足惜歎,眼見那對鳴鳥去勢有如箭矢,已經飛離了水麵。織女忽然揚起手來,藏在袖底的數軸絲線一齊射出,疾如箭矢,竟有數百根之多,縱橫穿錯,在空中交織成彩色的羅網;那對鳴鳥被困於其中,左突右奔,竟然無法撞斷如此纖細的線網,隻得又落回潭中,四處遊弋,發出短促的叫聲。

因為了有這羅網的攔阻,陳公子終於得以繪下這對鳴鳥完整的形態。織女這才撤過線網,放鳴鳥飛離。陳公子對織女奇異的身手十分驚訝,反複詢問,織女隻是微笑著說這是小時候向獵人學得的伎倆,並沒有特別的地方。

回到錦官城後,早有好事之人,將他們私自出行的事情稟告給了陳服官。陳服官大發雷霆,召見兒子問話。陳公子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對織女的情愫,請求父親答應聘她為妻。陳服官早年與清河崔家交好,雙方也有聯姻的意思,隻是一直都沒有正式下聘。此時陳服官就將兒子軟禁起來,吩咐斷絕他的飲食,又按家法的條律,殘忍地鞭打他,陳公子全身的肌膚破碎不堪,鮮血流了一地,幾度暈死過去。最後隻好屈服,陳服官甚至不顧他的傷勢,連夜用馬車將他送往清河崔家,令前去提親。

陳服官又派人前往織室,驅逐織女離開。

織女對此並不知情,將自己籠閉在織室中,以陳公子手繪的鳴鳥圖為花樣,專心織錦,已有一天一夜。將近黃昏時,突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院中一株百年老樹,居然被雷電當中擊斷,倒在狂風暴雨之中,發出轟然的巨響。眾人受到了驚嚇,四處奔跑趨避,躲入室中,並緊緊地關閉門窗,唯有織女不為所動。李十三娘放心不下,冒著風雨前來,偷偷地在窗外探望。但見織女端坐機前,除了雙手靈巧操作之外,整個人仿佛變成了泥塑一般,甚至連眼珠都不再轉動。此時雨點大如黃豆,擊打著窗欞牆壁,有的從窗隙飛入室內,發出劈啪的聲音,將她的裙邊濺濕大半,她也恍然未覺。

那對鳴鳥的身形漸漸在錦麵顯現出來,果然靈動鮮活,喙爪俱全,特別是雌鳥頭上那簇冠羽,仿佛迎風便能拂動。隻有眼睛未曾織出來,未免少了幾分神韻。

忽然室內出現一人,站在織女身後,拍拍她的肩膀,說:“停下來。如果再織下去,你所有的精元將就此衰竭了。”

那人是一個老尼姑,手執一柄油紙傘,緇衣麻履,竟然是當初以兩千白金購得素錦的淨緣。織室的門扇依然緊鎖,李十三娘又一直守在室外,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入內的。看她的紙傘已被雨水浸透,衫麵履襪卻潔淨異常,特別是鞋底雪白如新,根本沒有沾染任何的汙泥,似乎是踏著雲氣而來。

織女被她一掌拍醒,臉上卻露出茫然的神情,似乎並沒有認出這老尼姑正是淨緣。隻是因為織錦的時間太久,脊背已經僵直,甚至連臉部也僵硬得說不出話來,唯有眼珠轉了兩轉,流下淚來。

淨緣並不阻止她的流淚,微笑說:“你的心誌如此專注,在織錦的時候,竟然能完全消失了眼耳鼻舌聲意這六識,進入了無識的境界,這實在令我驚訝。但山中涓涓的細流,在暴雨來臨時,雖然也能刹那間擁有奔流的巨濤,卻會耗盡所有的水源。以你目前的修為,如果我不是以‘淨山梵音’止住你,而讓你將這幅錦全部織完,一定會落得燈盡油枯的下場。”

織女已經漸漸恢複了平靜,問道:“尼師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淨緣說:“萬物有目便有神,你刻意將鳴鳥的雙目留在了最後,我當然明白你還未能達到‘無相’之境。凡事強求不得,等你證得此境的時候,再來織完這匹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