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織女(2 / 3)

織女卻回答道:“尼師您錯了。我以前在織那匹隱花銀地海棠素錦時,能夠暫時忘塵於身外,一旦停止,內心的浪潮仍然奔湧不息,不能達到無相的境界。然而當我愛上陳公子後,卻覺得心中突然平靜了下來,這一天一夜,雖然電閃雷鳴,對於我卻仿佛被隔在了遙遠的界外。情的力量如此巨大,我自信能夠象傳說中的狐劍客何山語一樣,由情入道。即使您不打斷我,我也未必會燈盡油枯,尼師怎麼會認為我還沒有達到‘無相’之境呢?”

她們還說了一些其他話語,內容都非常奇奧晦澀,李十三娘也聽不懂其中的含義。

此時陳服官派來的小吏趕到了織室,大聲宣讀陳服官的命令,驅逐織女離開,並用手拉扯織機上的錦麵,舉動非常的粗魯。

李十三娘駭然變色,織女卻從容地站起身來,向小吏央求道:“這匹紺地絳紅鳴鳥紋錦是由陳公子曆經辛苦,親手繪出來的花樣。如果要將它結為花本,姑且不論線條、塊麵和點子的結合,需要極精巧的手工;就連錦上的那對鳴鳥,它們的羽色七彩耀目,也各有濃淺不同。現在我費時一天一夜,尚未完工,如果此時逐我離開,恐怕世上無人能織出鳴鳥雙目,那是多麼惋惜呀。請求您讓我織完再走吧。”

小吏根本不理睬,反而拔出鞘內的長劍,圓睜雙眼,做出要斬斷錦麵的姿態。織女怫然變色,手在織機上輕輕一勾,一縷彩線應勢而斷,騰空纏住長劍。她手腕微動,那束彩線竟然象鐵鉗一樣,將精鋼鑄就的劍身,一寸寸拗斷下來。織女嗬斥道:“你們不過是逼我離開罷了,何必這樣咄咄逼人呢?我視你們的性命如同草木一樣,如果不是因為陳公子,要取走性命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小吏被驚呆了,全身發抖,說不出一個字。

織女看見了門外的李十三娘,於是走到門邊,輕輕一拉,門上鐵鎖應聲斷裂,落到了地上。李十三娘十分驚駭,看那鎖鏈時,斷裂處就象刀斬的一樣整齊光潔。織女拜倒在地,從容地向李十三娘行了弟子的禮節,道:“感蒙師傅授以織技,妾織完這幅錦後,便要離去了。我原來是修道的人,從小僻居在山野之中,因為特殊的機緣,才來到這萬丈紅塵。之所以拜您為師,學習織錦,是想要憑借巧奪天工的織技,獨辟蹊徑,或許能得窺天道之奧秘。”

李十三娘回想織女的種種異狀,隱約明白她不是常人,也流淚不止。織女坐回到織機之前,正準備織錦時,忽然問小吏:“陳公子還好嗎?”小吏醒過神來,結結巴巴地答道:“大人派他去跟清河崔家議親去了。”

織女聽到這句話時,她的手指剛剛觸到織機,卻突然凝滯在了空中,似乎所有的骨節和肌肉都變得僵硬,沒有絲毫的動彈。眼睛再望向那幅織錦時,便露出猶豫惶然的神色來。

淨緣站在一邊,合什說道:“你說想由情入道,然而真正由情入道的人,就象狐劍客何山語一樣,無論離合悲歡,都看作是自在的浮雲。甚至最愛的唐青笙離他而去時,都能安然若素,竟然還能將修為更進一步,那才是‘無相’之境啊。怎麼會象你這樣倉惶不安呢?”

織女垂首良久,臉色幾度變幻,時而淩厲,時而溫柔,歎息道:“你說得對,我實在是太淺薄了,不過是略嚐了情的滋味,竟然妄想藉此獲得大道。陳公子棄我而去,他和我的緣份算是斷絕了。這匹錦也隨之半途而廢,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再有機緣將它織完呢。”拔出並州銀刀,從錦麵一劃而過,銀光閃處,那幅織錦從提花機上飄落下來。

李十三娘和小吏都失聲驚呼,抬頭看時,隻見室內空空,早失去了織女與淨緣二人的蹤跡。

織女消失後,小吏向服官稟告了這件奇異的事情,陳服官懷疑她們是作崇的妖人。於是派人去織女原來的住處,卻發現早已空無一人。問詢鄰舍,才得知織女母親早就病逝,而織女再也沒有回來過。等到陳公子從清河回來,才得知織女被逐,心中悲痛不舍,私底下也四處查訪。當初曾有舟子,在濯錦江畔,曾將淨緣和織女渡過江去,目送她們取道入山,消失了蹤跡。陳公子也曾入山去找尋,但見山巒連綿起伏,當初他與織女攀援的小徑已被雜草鋪滿,再也找尋不見。試探著砍掉路邊的棘草,艱難地向前行走時,發現路旁綠樹越來越高,漸漸藤蘿密布,幾乎連天空都看不清楚,哪裏有人行過的痕跡呢。

陳公子心中暗暗懷疑淨緣是拐賣人口的嫌犯,在郡中通緝過淨緣的圖像,派人去調查她的身份去向,也是一無所獲。對於織女親手從機上斬裂的那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陳公子也悄悄地收好,先後曾讓人來織上鳴鳥之目,但那些織工一見之下,無不被錦上巧奪天工的技藝所震驚,認為自己技能拙劣,不肯應承,後來陳公子便將錦獻給了韓渠。

韓渠聽說這件事後,很是感慨嗟歎。他知道陳公子的心中,還殘存著對織女的追戀之意,也不願掠人之美,於是喚來陳公子,將這幅錦重新還給了他。

又過數年,天下大亂。當朝天子被權臣所挾持,朝綱紊亂,無力管束治下江山,各地的郡府擁有治轄統軍的權利,可以任意地設立機構和軍隊,幾乎是形同諸侯一般,割據自治。他們自恃勢大,不僅視朝廷為虛設,彼此之間更為了爭奪地域或財寶,經常發生爭鬥。弱小的郡府被吞並,甚至一郡長官被殺戳,都是十分尋常的事情。朝廷根本無法製轄。於是更爭先恐後地擴統麾下軍隊,召納死士為自己效力。對於政敵或是對手,如果不能明攻,便暗地裏派去剌客,將對方襲殺。剌客組織應勢而生,各地多如牛毛,猶以蜀中與南疆為盛。

蜀郡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有“天府之國”的美稱。所產的紋錦被稱為“蜀錦”,運到市上去賣,竟然與黃金等值,而且還供不應求。吳越都督永杞,治下有吳越兩地,疆域遼闊。卻貪慕蜀郡的富足,屢次借朝廷的旗號前來索要,希望能劃入自己的地盤之內,但都被韓渠巧妙拒絕。永杞想要出兵攻打蜀郡,卻苦於蜀地的山河天險所阻隔,也恐怕被其他諸侯趁機偷襲。於是暗中向剌客組織放出消息,願意懸賞一萬金,取得韓渠的人頭。

有人向永杞推薦了一個叫雷少宗的剌客。據說他不僅劍術高明,甚至還是已故蜀中著名剌客玄玄子的傳人,繼承了師門中一種叫做“隱匿”的奇異技藝,能巧妙地隱匿起自己的身形,化作任一物件,如石頭、樹幹甚至僅僅隻是一片樹蔭下的陰影,令人防不勝防。而他也精於劍道,劍式開闔奔放,舞動時劍上會傳來風雷之聲,驀然一擊,疾如奔雷,無不中的。因此他的寶劍被稱為驚雷劍,但凡剌殺,沒有不成功的。

人們稱他為“剌客之王”,但雷少宗自己從來不置予否,似乎並不認可,有交好的朋友以這個名頭來稱呼他,他才吐露說:“我的師兄李師我,能夠隱約地窺見天地間轉換的靈機,要遠勝於我。但隻有海棠社主,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剌客之王啊。”但是李師我在江湖上一向寂寂無名,海棠社是前朝著名的剌客組織,近百年來並沒有露出任何行跡,所以人們也並不相信雷少宗的話語,認為他隻是在謙遜而已。

據說雷少宗初見永杞時,便是隱起身形,化入永杞園中的一根樹枝。他屏息靜氣,所幻化的樹枝與其他樹枝一般無異,雖然永杞身邊高手如雲,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隻到他突然現形,站在永杞的身邊,那些高手才驚慌地拔出刀劍,但雷少宗的一隻手掌,已化作刀形,輕輕擱在永杞的頸上,示意他若行剌,此時已經成功。永杞因此對他大加讚賞,甚至願意先付給他五千金,以作前期的貲費。

韓渠得知後,十分懼怕,於是砍倒院中所有的大樹,使整座宅院一覽無餘。又在營中挑選精壯的軍士一百一十人作為侍衛,配置健弓勁矢,從府前的主街到內室的花牆之間,設下七道嚴密的防線,又令人在七道防線中往來巡視,隨時探報,自以為萬無一失。

韓夫人,出身汝南周氏,見識廣博,襟懷開闊,很有世家的風範。她年幼時,父親曾在某次回府的途中,救過一個奄奄一息的青衣老婦。周氏六歲時突然失蹤,但一月之後,卻被那青衣老婦送了回來,隻是左腿不知何故,經絡已經僵死,直至成人,仍不能行走,出入都要以肩輿代步。但韓渠出身寒微,以與汝南周氏聯姻為榮,並不計較她身體的缺陷,夫妻感情十分和美。

她看韓渠對於防線的布置,歎氣道:“象雷少宗這樣的剌客,擅於藏匿自己的行跡,就象暗夜的蝙蝠一樣難以被發現;一旦出手,一定會象雷霆閃電一樣令人無法阻擋。您的衛士雖然勇猛,在他麵前就是嬰兒耍拳。哪怕設下一百道防線,或許能防備尋常的盜賊,又怎能敵過他那驚雷劍的快厲呢?”

韓渠不以為然,他當時正與夫人坐於廊下園中,欣賞暮色霞光中滿園的牡丹。恰好一種命為“虹紫”的名品牡丹開放了三朵,花為紫色,由淺入深,遠望如虹霓令人眩暈,故此得名。他一邊令婢女去摘下那三朵牡丹,一邊笑著說:“我挑選的都是百中唯一的勇士,個個都屢經戰陣,恐怕永杞揮師前來,一時間也難以攻破我這七道防線。雷少宗不過是一個江湖上的剌客,又能有多大的能耐?”韓夫人搖頭道:“天下廣大,那些異人能士,哪是你所能忖度的呢?隻怕此時雷少宗已經來了,且一定有侍衛已遭到了他的毒手。”

第一朵“虹紫”剛剛摘下,便有侍衛奔入園中,侍衛當時驚惶失色,說起話來也是語無倫次。原來第一道至第三道防線的三十名侍衛全部死亡,都是喉頭同一位置中劍,因在場者已經無一生還,所以沒有人知道雷少宗是怎樣殺害了他們,隻是他們的刀劍仍在鞘中,顯然是受到猝然的襲擊,根本無法抵抗。

韓渠也十分震驚,命令第四道防線加強戒備,在第二朵“虹紫”被婢女摘到盤中獻上時,剛才去傳令的侍衛幾乎是狂奔回來,稟報給韓渠說,就在他奔回去時,發現第四道防線的十二名侍衛也剛剛遭到毒手,無一生還。

韓渠失手將手中的“虹紫”落在地上,股栗不已,夫人卻止住那名侍衛,說道:“其實雷少宗早已來了,而七道防線的衛士們,應該全部遭到了他的毒手,全無生還。”

侍衛連忙回稟說:“屬下剛去的時候,其他三道防線的侍衛們仍然很平安。”

韓夫人拾起牡丹,用手撫摸它的花瓣,神態仍然沒有絲毫的異常,緩緩道:“公然相峙,明刀持杖地對決,那是戰陣上的做法,卻並不適用於剌客。何為剌客?象蜮蟲一樣潛藏於深水中,口中含有劇毒的沙礫,攻擊無辜的人影。象獨狼潛伏在森林間,窺伺最適當的時機,一擊便能攫住獵物。戰陣上獲勝的標誌是最終取得疆域的所有權,而剌客獲勝的標誌,隻在於最終是否剌殺成功那個目標。至於過程中的詭譎難測,不是常人可以忖度的。”

韓渠認為夫人的話很有道理,虛心地向她請教。韓夫人說:

“雷少宗不愧為殺手中的佼佼者,深知以心取勝的道理。如果想要強行突破眾人的拱衛,取走你的人頭,對他來說並非不能做到;但此時你身邊的侍衛人數眾多,難以一擊而勝。況且眾人鬥誌正盛,他前來行剌,猶如猛虎遇上好鬥的獵狗,縱然想剌殺後全身而退,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但侍衛們並不是這一百一十人時時刻刻在一起行動,所以他一定是提前一兩天就已經來此,藏身於暗處,窺取他們落單的空隙,以劍氣一一弄傷他們,又封好傷口,使之當場不會發作。他刻意使得每一批人的劍傷程度不同,因此是在不同的時辰內傷發而死。這些人的死法如此詭異,侍衛們會認為有妖術作怪,惶懼無助,士氣低落,最終消散如沙。此時再取走你的人頭,就容易得多了。”

韓渠麵如土色,戰戰兢兢地問:“難道世上真有這樣詭異神奇的劍術嗎?竟然能夠預設好死亡的時辰?”韓夫人答道:“劍道也是天道的一種,聽說江湖中曾有修煉情劍的人,以情感的多變和質樸,來駕馭劍術的奧微,最後可以由劍證道,竟然可以升為飛仙。與之相比,雷少宗的劍法,在殺人的技法中也算是出色,卻還未臻上乘呢。”

韓渠疑惑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和本領。韓夫人此時才對丈夫說:妾年幼時,並不是無故走失,有一天睡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葉前行的小舟上,父母兄姊都不見了,眼前隻有一個青衣老婦。我哭鬧不已,她卻並不厭煩,侍弄粥飯,照顧得十分周到,隻是很少說話罷了。後來棄舟登岸,她把我背在身上,在崎嶇的山間奔走,就象走在平地上一樣容易;有時遇到高而陡的崖澗,也隻需要輕輕一躍就能過去。我那時年紀小,還以為她是山中的神仙,到最後竟忘記了哭泣。這樣走了幾天後,她終於帶我進入一個山洞,裏麵黑暗而潮濕,洞頂不高,很多地方需要低下頭來,象蛇一樣地前行。行了一盞茶的功夫,忽然出現了幾束亮光,並有女子清脆的嬉鬧笑謔之聲,從前方傳來。

出洞一看,那裏居然是一處幽穀。穀中氣候溫煦,依崖傍湖,還種了許多海棠,它們一半開花,一半結實,棠花白的如雲,紅的似霞,綿延數裏之遠。雕梁畫棟掩映其間,簡直就是化外的仙境。我見到女子數十人,年齡最大的不超過雙十,相貌都清姿靈秀。她們有的在山崖的藤蘿間跳躍,敏捷得象是猿猴;有的手中執有竹劍,剌出去時宛如閃電。青衣老婦告訴我說,這山穀是紅塵之外的地方,四季如春,所以那些海棠花開結實,結完開花,終年都有花和果實並存,沒有凋枯的時候。這些女子都是各地選來的,每一個將來都會是最出色的剌客,而負責教養集結她們的組織,也被稱為海棠社。

那時我還年幼,並不懂得剌客是什麼意思。但沒有辦法回家,隻好按照她教我的辦法,練習吐納。幸好不久後我因為練岔了氣機,左腿整條經絡因此僵化,竟然癱瘓不能行走。青衣老婦又感念我父親的救命之恩,不願將我殺死,我才生離那個地方。如今過去了三十年,在那裏的記憶,還是清晰得仿佛昨天。

當年我曾見過那海棠穀中的一個少女,不動劍器,隻是發出劍氣,便將數丈開外的一隻野兔擊倒,劍氣緊束得隻有一根針的粗細,穿過它的前爪,悄然封存在血脈之中。我們將那隻野兔關起來,觀察它的傷勢。當時它的外表完好無損,甚至連鮮血都沒有流出來,然而劍傷隨著血液的運行,慢慢擴散,隻到三日後的寅時,突然有鮮血從前爪噴薄而出,野兔當即身亡。種種情形,與雷少宗那種傷人劍氣,如同一轍。不過雷少宗隻能延遲劍氣在一日內的不同時辰發作,那少女卻能延遲到三日後,其高明之處,是要遠遠勝過雷少宗了。

話音未落,但見一隻五彩蛺蝶,越過花牆,隻在婢女盤中第三朵“虹紫”的花瓣上,悄然一頓,向著韓渠翩然飛來。那蛺蝶隻有人的巴掌大小,翅須鮮明,從暮光中遠遠看去,異彩紛呈,美豔絕綸。

韓夫人本來正在賞玩那朵“虹紫”,此時尾指忽然頂住花蒂,微一用力彈出,花朵破空而出,旋轉著向前射去。仿佛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從那朵“虹紫”的花蕊深處,象漣漪一樣蕩漾開去,虛空刹那間被擊碎,無數的幻影四濺開去,竟然漸漸連成一片,煥發出虹霓一樣的光暈。刹那間,韓渠覺得自己眼花繚亂,隱約見無數花朵在光暈中怒放,重重疊疊,簇擁不絕。

那隻蛺蝶似乎也在這光暈裏迷失了,躲避不及,一頭竟鑽入了那朵“虹紫”之中。

叮的一聲,花影和光暈都消失了,隻有那朵“虹紫”的花瓣,忽然間被全部震落,象雪片一樣四下飄飛。而一柄晶光閃爍的短劍,應聲落在地上。

韓渠十分吃驚,連忙令手下人拾起短劍,看劍柄上,赫然是一個“雷”字。韓夫人歎道:“這蛺蝶正是雷少宗的短劍所化,沒想到他的‘隱匿’之術,已達到了物化的境界,竟然連兵刃也可以幻化成其他之物,如今我以海棠社的‘返本求元’,破了他的物匿之術。其實我所學甚淺,這次破劍,是因為他並不提防府中有人懂得這種秘術,所以才托大罷了。但他認出彈花的手法,正是出自海棠社,所以暫時不敢輕舉妄動。但以他的謹慎小心,一定會潛伏在府中查看情況,最多不過三日,他必然看出我的虛實,會前來剌殺,我縱然雙腿完好,也一定不是他的對手。恐怕難以保全夫君你的安全了。”

韓渠拜倒在地,苦苦哀求夫人救命。

韓夫人歎了一口氣,說:“我六歲時,帶走我的青衣老婦曾為我算了一卦,說我命中注定沒有姻緣。那時我雖年幼,卻已有心計,故意在練功時走火魔,自殘下肢,才僥幸脫離海棠社,後又嫁你為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三十年後,你偏偏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我們要找到一個人,既能除掉雷少宗,也是為了警告永杞不要再輕舉妄動。但遍觀江湖,幾乎沒人是他的對手。如今我隻有最後一策,但願能保住你的性命。隻恐你我夫妻的緣份,也快要結束了。”

韓渠並不明白夫人的意思,韓夫人拔下鬢上的玉釵,釵頭是海棠花形,精致細膩,惟妙惟肖。叫來一個心腹,囑咐他說:“你要迅速渡過濯錦江,登上西山之巔,放在山頂那株最高的樹上。你也不要離開,就守在那裏,如果有人出現,你就苦苦央求他隨你前來找我。”

心腹領命而去,韓夫人又喚來李十三娘,讓她將提花機一部,放置在後室花廳裏,並準備各色絲線、及銀製刀剪之物,還笑著戲謔她說:“十三娘離開織室已久,還記得舊時的營生嗎?”於是令李十三娘在廳裏織錦,並將全家大小集坐在一起,飲食起居都不準許離開,此外並沒有別的異動。

韓渠惴惴不安,每有風吹樹影,甚至是月色明暗,都錯疑是雷少宗前來行剌,不過兩日,已經神昏體疲了。等到第三日黃昏時,暮色四降,天地一片混沌。韓夫人忽然拍拍手,滿麵喜色,向著窗外道:“多年不見,想必你不會慳吝一麵吧?”

隻聽“嗤嗤”的輕笑聲,清柔得象琴弦被風拂響一樣,一個少女從天而降,飄落在園內的牡丹花叢裏。容儀美好,顏光冶華,行走間搖曳的風姿,異常柔媚而妍麗,甚至連滿園的牡丹也為之黯然失色。

少女走入廳內,向著李十三娘拜倒,輕盈若舉的裙裾間,仿佛有花的香氣在柔和地穿行和飄拂,李十三娘不禁薰然欲醉。少女笑道:“相隔不過數年,師傅就不認得弟子了嗎?”

李十三娘非常驚訝,認出來人正是織女。她的衣飾氣度,都不是這世間常見的,甚至整個人周身,也流轉有淡淡的光華,令人不敢正視。

織女又向著韓夫人笑道:“你肯送來海棠玉釵,是終於想回到社中了嗎?長老們等你悔悟的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韓夫人苦笑道:“都是因為世間的情緣累人,才不得不違背最初的誌向。慚愧我技藝的淺薄,還要請你幫我斬斷這最後的牽掛。”

織女笑而不言,隻是愛惜地撫摸李十三娘機上的織錦,仿佛遇到久別的故友,留戀悵惘,久久不忍離開。

她換下織機上的七彩絲線,隻留下一種天青色的絲線,過去這種線常常是用來織出錦的底色。李十三娘困惑不解,不知她將織出什麼顏色的花本來。

天暮的時候,突然起了微風,吹得樹枝搖動不定。織女忽然將手中一枚銀針拋出窗去,說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肯現身呢?”

銀針拋去之處,正是一片樹蔭。但針在半空中便停頓下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它阻住。樹蔭下的陰影突然起了變化,從那片陰影中,竟然直立起另外一片影子來,漸漸化成人形。那是一個身高八尺的中年男子,魁偉雄奇,戴有高高的切雲冠,佩有七尺長劍,衣襟還要垂下裝滿蘭草的香囊;遠遠看去,猶如屈子《離騷》中的人物。韓渠看見他的劍鞘上有一個“雷”字,鞘中所插的利刃想必是另外一柄了,猜想此人正是雷少宗,雷少宗小心翼翼地站在窗外,輕佻地笑道:“原來是你呀,聽說你當初修練無相功時走火入魔,隻好屈身於織室之中,不料卻陷身於情之羅網,被一個小小的服官象狗一樣驅逐出去。如今怎麼敢以這殘破的身軀,來迎戰我驚雷劍的鋒芒呢?”

織女答道:“當初我修習‘無相功’時,以為心裏清淨,如一片雪地,便是得道。卻沒有想到,七情六欲為人性的根本,即使以強大的意念將它們壓製住,但偶被機緣引發之時,便如炎日一出,雪野沃散,甚至以前的功力,也就此廢掉了。所以後來我放縱自己的情念,愛上陳公子,在世俗的羅網中艱難地穿行,於人間的情愛裏蒙上茫茫的紅塵。如此真正懂得愛的稍瞬易逝,才會放下掛礙,雖未證得無相之境,卻也已經達到了無礙,取走你的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