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織女(3 / 3)

雷少宗聽到這裏,漸漸收斂了先前輕佻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說道:“那麼就讓我以驚雷劍法,來試一試你的無礙之境吧!且看你用什麼海棠社的神器,來抵禦我的驚雷寶劍?”

織女搖頭道:“我們海棠社從來沒有神器,隻有殺技。”她左手一揮,一束天青色絲線從提花機上飛起,在空中縱橫交錯,密如發瀑一般,直向雷少宗撲去,雷少宗躲避不及,切雲冠連同發髻都應聲被截斷,半個發髻散落在地,發絲伸展開去,灰白斑駁,原來青絲中夾雜了許多白發。雷少宗大怒,嗆地一聲,將驚雷劍震出鞘來,劍光雪亮,掀起一泓如水簾幕,從空中翻湧而起,將織女的身影掩沒其中,其聲勢十分驚人,甚至在劍氣的催發中,還傳來隱約的轟轟雷鳴,果然不愧“驚雷劍”的稱號。那些絲線鑽入劍氣凝就的光簾內,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韓渠親眼目睹驚雷劍法的萬鈞之力,不禁大為驚駭,認為織女一定會落敗。

但見滿天劍氣雷鳴中,忽然探出一隻纖纖玉手。細長的五指上各繞纏一縷天青色絲線,五指時屈時伸,拈摶捏挪,頃刻間已變化了數種手訣。那五縷絲線也隨之牽動,微微繃緊,正如織錦時的場景一般。忽然雷少宗驀地大叫一聲,撲倒在地,劍光雷鳴也隨之一散而空!

他一手執劍,一手摸上自己披散的短發,臉色頓時大變:原來每一根頭發上,都纏繞有一根天青色絲線,並被巧妙地打上了一個結。他的身上,突然湧出無數發絲,青絲與白發夾雜,正是先前被織女截斷的那一束。經緯交織,如蠶繭般,將他全身覆住。

當經線抽動時,隻聽見繭內的人痛苦大叫,殷紅的鮮血一縷縷浮現在發絲之上,卻沒有溢出來。當緯線抽動時,上麵覆蓋有淡白的肉脂。織女一手遙遙提花,一手屈伸推移,竟然是將大地當作了織機,而雷少宗的肉身便化作了織錦。她時而俯身向前,仿佛下瞰光潔明亮的錦麵,姿態悠閑而輕逸;時而牽引不同的經緯絲線,舒展手臂的運行,氣韻灑脫而隨意。雷少宗的叫聲越來越弱,到得最後,已經湮不可聞。隨著線“繭”的縮小,雷少宗的身體也一點點縮小,最終隨著線“繭”的消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天青色的錦麵,卻一點點大起來,錦麵浮現出黑白色鮮明的人形錦紋,大小如真人,看神態情狀,宛然正是雷少宗。

李十三娘親眼目睹這樣慘烈的場景,戰戰兢兢,隻說了一句:“這是錦紋的織法啊!”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李十三娘所說錦紋織法,正是先將花樣畫出,印在布上,再另備色彩鮮明的經緯之線,與布的經緯之線疊在一起,然後按照花樣的形狀,依次將布的經緯之線抽出,取之以另備經緯之線。這樣,絢麗鮮明的花紋就留在了原來的布上,被稱為錦紋。

那酷似雷少宗的人形花紋中,深色以青絲織成,淺色以白發織成,深淺有致,宛若黑白素描,卻仍鮮活靈動,映襯在天青底色上,宛然一幅極為精致的花紋織錦。

織女將這幅織錦交給了韓夫人,韓夫人又喜又駭,附掌讚道:“你能獨入僻徑,從微末的技藝中,悟出高深的道境,真堪稱是織中聖手,剌客之王啊。”因為擔心永杞又派來別的剌客,於是懇切地挽留織女住在太守府中,織女也並沒有推辭。隻是她展示出來的剌殺之技太過驚世駭俗,被好事之人傳揚開去,人人都對她敬畏有加,即使是李十三娘,也不敢與她十分接近。陳服官也聽說了這件事情,悔驚交加,私底下向韓渠求情,希望織女能夠原宥曾經的過失。韓渠試探地告訴了織女,她隻是微笑著賞玩牡丹,不置與否。

雷少宗斃命的消息傳開,他的師兄李師我,向來隱居在深山裏,不出來在江湖上走動,聞訊歎息道:“韓夫人的話是沒有錯的,從微末的技藝中,進入高深的道境,雖還算不上真正的剌客之王,卻也是非常出色的剌客了。隻是我身為雷少宗的師兄,情誼相關,縱然本不願惹來麻煩,也隻好勉力為之,向她挑戰了。”於是派人給韓府送去書信,與織女約在中秋之夜,一決勝負。

織女坦然答應了他,私底下卻十分凝重,對韓夫人道:“我以前見過李師我,這人於武學一道,沒有雷少宗的盛名,行走間腳步滯重,與人言談時麵含春風,眉梢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戾殺之氣,就象是個普通人一樣。但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凡是晴天,與他交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和藹可親,哪怕是遇到無理的人和事,也決不會有半分嗔怒的表現。而到了陰天,則正好相反,再溫和的人也變得暴躁易怒。說明李師我心力極強,甚至能將時氣轉換中,天地間所產生的力量化為所用,來驅馳對方的心神。他應該年歲已長,頭發卻潤澤如膏,烏黑如墨,能有這樣功力的人,已經返璞歸真,至少達到了‘無住’的境界。”

韓夫人問:“既然他如此厲害,為什麼不立刻來找你,卻將交戰之約定在中秋的夜晚呢?”

織女說:“中秋之夜,正是月輪盈極而缺的時候。天地間的陰柔與陽和之氣,在那一刻將要轉換和交融,並迸發出巨大的力量。李師我正是要利用這種力量來擊敗我啊。”

韓夫人十分擔心,詢問她應付的辦法。織女沉思半晌,微笑道:“那就請夫人帶我去見一個人吧。”

她要去見的人,竟然是陳公子。

此時陳公子已經娶了崔女為妻,夫妻和美,如果不是此次織女殺死雷少宗,他已幾乎將其淡忘。韓夫人雖然擔心織女會因此遷怒陳家,甚至於以武力報複他們,但迫於無奈,在這樣的情形下必須要求助於織女,又考慮到即使不從,以織女之能,陳公子也無法逃避,隻好帶她前去。

當時陳公子夫妻正在後園的小樓上,寬衣緩帶,並榻而臥,對著波光粼粼的湖麵,一邊喁喁私語,一邊品嚐當季新出的鮮藕和美酒,如傳說中的神仙眷侶一般情意深濃。織女象一片花瓣輕盈地飄落樓中,凝視陳公子,笑道:“一別五載,江山風物依舊,人事已麵目全非麼?”

陳公子看到織女突然出現,頓時大驚失色,甚至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好,撒敞著褲腳,就跪在她的腳下,苦苦哀求她不要傷害家人。陳公子的夫人崔氏,也聽聞過織女的名聲,在榻上縮成一團,戰栗不已,嚇得幾乎要暈死過去。

織女卻扶他起來,淡淡地說:“我來的目的很簡單,隻不過是為了把當年的那幅錦織完呀。”

陳公子連忙命人去一所廢棄已久的樓閣上,拿來那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自韓渠將此錦退回後,陳公子便隨意地將其閑棄在一邊,此時錦麵蒙滿了灰塵,那些鮮明的錦紋也仿佛變得黯淡了。

織女捧錦在手,歎息道:“當初你我去西山尋找鳴鳥的場景,曆曆在目,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言猶在耳。卻沒有想到,那一切的回憶卻象這幅錦一樣,俱滿覆塵埃了。”陳公子無言以對,認為織女深恨他的薄幸,自己一定不能保全性命,四肢顫栗,隻好扶住樓欄,才能勉強站立。

織女揚手一揮,從袖中飛出數百根擘細絲線,五色紛呈,每一根幾乎都貼著陳公子的身體而過,在空中交錯相織,又盡數射入了錦麵之中。每一根絲線上,都仿佛附有無形之力,將那幅紺地絳紅鳴鳥紋綿淩空高高懸起。絲線在錦麵中穿梭返行,自動不絕,如有神助。然而每一根絲線抽動時,雖然是隔著衣衫,卻散發出兵刃般森寒的殺氣,那種寒氣透體而入,四肢百骸,如冰封凍,陳公子根本無法有絲毫的動彈。嗤嗤織聲,在陳公子聽來,卻如同鬼使催命的擊節聲一樣,那種驚怖懼怕之意,實為平生首次,終於忍不住暈死過去。

等到他醒過來時,但見崔氏及她的貼身婢仆們都昏睡在地,織女早已經離開了,唯有那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仍搭在樓欄之上,在風中輕輕顫動。陳公子強忍心中驚懼,近前看時,忽覺眼前一亮,原來空白的鳴鳥雙目,已躍然錦上。

據說,那幅完工之後的紺地絳紅鳴鳥紋錦,與之前相比,越發綿密細致,采光照耀,特別是那雙鳴鳥的眼珠,黑漆靈動,無論你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仿佛感覺它們在凝視著自己。且眼神一片澄澈天真,如同仍在林間自在嬉戲,沒有絲毫戾殺之氣。

對於織女與李師我的中秋一戰,沒有任何人知道詳情。隻到第二天清晨時,有人才看見李師我從樹林中蹣跚地走出來,如墨似膏的發絲中,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銀色,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有好事之人,還悄悄地跑到樹林中去看,那裏的草木整齊而蓬勃,沒有打鬥的痕跡,甚至連血漬都沒有半分。

多年後,李師我才肯跟人談起他與織女的一戰。

李師我說,當激戰到最關鍵的時候,雙方的殺氣均已不遜於最鋒利的真實兵刃,然而織女看他的眼神,卻在一瞬間發生了變化,溫柔得象是春天的池水,繾綣得如對情郎的凝視。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變得靈敏而輕捷,一招一式,都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境界。李師我無法尋找到她的破綻,終於被擊倒在地上,不能抵抗。織女舉起左手,五指上絲線纏繞,無風自動,顯然已經凝聚了極淩厲的殺氣。但不知為何,她的臉上突然顯露出厭惡的神情,竟然沒有射出那些絲線,將他殺死。

而韓夫人後來也向織女問起交戰的詳情,織女微笑著說:

“修習無相神功,隻有達到無住無礙的境界,才能成為真正的高手。但是這些年來,我勤習修煉,卻一直沒有找到可行的辦法。就在與李師我戰至酣處時,我忽然想起當初在織室之中,那時我心裏想著陳公子,天地間似乎什麼都不存在,唯有他的一切那麼清晰,甚至連呼吸的長度和衣褶的起伏,都浮現在我眼前的虛空裏,絲絲如畫。社主曾經說過,對於真正的剌客之王來說,到一定境界,你所要殺的人,就如你所愛的人一樣。你隻要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就沒有殺不了他的。所謂無住無礙無相之境,說到頭來,大概還是讓一個人既明白自己的心,又不要回避自己的心罷。”

一個多月後,卻有人主動找到韓府,說有一件東西要交給織女。

那人送來的東西,是一個普通的包裹,打開來看時,居然是一件素錦女衫,燦若銀雪,棠花斜曳,依稀有些眼熟。織女的神情有些悵惘,招呼李十三娘過來觀看。李十三娘翻揀衫麵,但見後裾處做成長長的鳳尾狀,巧妙地掩蓋了原來錦麵上的裂縫,於是認出那正是織女當初親手織成的隱花銀地海棠素錦,隻是當初錦麵的海棠有花有蕾,而這件女袍上的海棠,卻已經全部怒放綻開了。

當天晚上,織女一反常態,沒有象往常那樣悠然地高臥榻上,反而點起銀燈,徹夜不眠。韓夫人擔心她,要求與她同處一室,織女無法推辭,隻好說:“我在海棠社中的身份,叫做社子,也就是下一任社主的繼承人。社主早在五年前就想傳位於我,隻是我練功時急於求成,反而折損了原來的修為,這才隱姓埋名來到蜀郡,還挑選一位民婦假充我的母親。夫人記得白天的那件女衫所用的隱花銀地海棠素錦麼?當初淨緣以三千白金訂下素錦。正是奉了社主之令,想通過我織錦的技藝高低,來察視我功力恢複的虛實。當時我功力已經完全恢複,卻還沒有窺破無相之境。所以我在錦麵上剪下一道口子,暗示社主說,我尚需將這道口子填滿,才算是真正得有大成。現在社主送這件衣袍來,那裂縫已被修飾完好,意即她已經得知我終於越過心障。”

韓夫人不解地問道:“既然這樣,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要如臨大敵呢?”

織女手中玩弄著一把舟形織梭,掀開燈罩,用梭尖挑去燃焦的燈芯,室內頓時一亮。她答道:“你入社時日還短,不明白社子繼位的規矩。每一個社子都是幼時被確定身份的,並有專人尋來世間窮凶極惡的人,用盡手段,逼他們留在社中,並成為社子的師傅。因這些人都是窮奸巨惡,又明知命運必死,定然會將他們的凶殘激到極點。他一方麵不敢不教授給社子技藝,另一方麵又一定要暗中設下許多的障礙,使社子無法超越他,好苟延殘生。等到社子學成之日,做師傅的會親自出手,與之做生死搏鬥。隻有殺死師傅,才能真正繼位,否則便隻能含恨被殺。”

韓夫人駭然道:“那豈不是師徒相殘嗎?社子畢生所學,為師傅所授,又怎麼能取勝呢?”

織女淡然地笑道:“海棠社百年基業,英才輩出。如果連這些凶徒都無法戰勝,又怎麼能統領最精銳的剌客,成為這世上的剌客之王呢?當初我學習織錦,正是想要獨辟蹊徑,從這門博大精深的技藝中,探尋‘道’千變萬化的奧微呀。隻是我沒有想到,無論織錦的技藝,還是情愛的磨難,原來天下的‘道’,竟然是相通的。前朝餘萬裏、何山語師徒的‘情劍’神技,想必正是由此練成的罷。”

談話之間,韓夫人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一道白光穿越庭院,向這邊疾射過來。她尚未出聲提醒,一束五彩絲線已從窗欞間穿越而出,蓬然四濺,在空中儼然綻放為花朵之形,正好將那團白光迎麵攔住。韓夫人失聲而呼,回過神來,才發現織女早已不在室中。

白光在絲線的攔截中左奔右突,忽然光芒暴漲,居然割斷絲網,破空而出!而此時一道青光,自天際如流星般疾射而至,驀然擊中了白光,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白光忽然消失了,啪地一聲悶響,牆頭似乎有什麼重物跌了下來。青光在空中回旋,射回室中,光芒一閃,裏麵飛出一個女子,見風即長,頃刻間便有真人大小,竟然正是織女。韓夫人又驚又喜,問道:“剛才那道白光,就是前來剌殺你的師傅嗎?”

織女伸手一抓,將青光握在手中,苦笑著說:“夫人想知道我的師傅是誰嗎?”

二人一起來到牆下,果然見一個矮小的人形蜷縮在地,有千萬根絲線從心髒處穿過去,奇怪的是鮮血竟然沒有噴濺出來,卻將那些素色的絲線浸染沁透,在左胸前的緇衣上織出了一個殷紅的心型。韓夫人挑開蒙麵的布巾時,驚異地發現,死者居然是那個老尼姑淨緣。

韓夫人恍然大悟,織女對著淨緣的屍體,淡淡說道:“當初我練習‘無相功’時,你故意令美少年在我眼前做天魔舞,分散了我的心神,使我氣息岔散,幾乎成為一個廢人。一定想不到還會有今天吧?”

韓夫人又問擊敗淨緣的青光是什麼神器,織女舉起手中的織梭,笑著說:“那道神奇的青光,其實就是它呀。”

織女又在韓府盤桓了一個多月,永杞終於沒敢再派剌客前來。於是織女向韓渠拜別,並將韓夫人那枝海棠玉釵留給了他,囑咐說:“亂世不易,將來如果您遭逢危難,如果容許我小小地盡心,可執這枝玉釵,放在西山那株大樹下,自然會有人來幫您的。”韓渠想倚仗她的神技,便企圖以韓夫人與織女的交情來挽留她。

織女說:“世間的緣份,有聚便有散,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我們隻是萍水相逢呢。”

說完一躍而起,象雲朵般輕盈地落在屋脊上,幾次縱躍,便失去了蹤跡。韓渠聽她最後幾句話,似乎大有深意,想要找夫人來仔細詢問時,卻發現韓夫人周氏早已悄然離去了。

韓渠大哭一場,知道與周氏之間夫妻的緣份已經完全斷絕。從此對仕途心灰意冷,加上朝中爭鬥日益激烈,各郡之間又交戰不休,處境更是艱難。他恐怕以後不得善終,於是精心謀劃,終於在三年後卸任,攜家眷一起返鄉。因為宦囊豐厚,加上宿敵甚多,而此時烽煙四起,盜賊遍地,擔心官兵也不能護衛安全。忽然想起織女的話,便令一個家人持海棠玉釵,去西山大樹下等候。

等了兩天,將近薄暮時分,忽然聽見天空中有輕微的聲響,一個人象大鳥般,從樹梢落了下來。黑巾蒙麵,問道:“是韓大人派來的嗎?”

家人戰戰兢兢說明了來意,那人說:“請於某日出發,我當護衛左右,無使途中有虞。”

韓渠遵照他的意思,果然打點好行裝,選在那日出發。將要出行時,那黑巾人忽然從衙邊的牆頭跳下來,家人們有不認識他的,想要上前喝斥,走到他身前丈許內,便覺冷寒襲人,無名的恐懼感,在心中油然而生,頓時噤聲無語。他依然用黑巾蒙住頭麵,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徑直躍上第一輛馬車的車轅,持鞭驅馳,其他的車輛連忙跟在他的身後。一路上行經無數荒寨郊野,也遇到過多起盜賊,甚至還有流寇,但見到那黑巾人,都默默讓開,不發一言。韓渠一行竟然平安地回到了故鄉,途中他曾多次想問詢夫人周氏的下落,黑巾人卻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根本不肯回答。

二十年後,陳服官因為宦海傾軋,被勒令撤職下獄,陳公子費盡所有心力上下打點,仍然不能將父親救出來,不久後陳服官便死在獄中。崔女之父不願女兒在陳家受苦,逼迫陳公子寫下休書,斷絕夫妻往來,將崔女及所生的子女都接回家中。

陳公子家破人散,處境淒涼,準備變賣家產,湊足路費後回鄉暫居。時人欺負他家道中落,以極賤的價格購得陳家僅有的一些房屋器物,那幅紺地絳紅鳴鳥紋錦也在其中。

陳公子滿腹悲苦,卻也無可奈何,隻好騎著一頭瘦驢,背負行囊,踽踽而歸。

一日行至濯錦江上遊的某座橋頭,遠遠見一座輿車過來,車身飾以金珠玉石,遠望璀璨奪目。輿後扈從如雲,都是錦衣華服,所行經處,奇異的香氣逸滿了道路。陳公子見其排場極具富麗榮華,疑心是公主之流的貴人出遊,趕緊牽驢避在道邊。

輿車從他身邊經過時,並沒有攏上簾紗,車內情形一攬無餘。陳公子偷眼看時,發現車上女子竟然是織女,她倚靠在沉香木欄上,身穿一件隱花銀地海棠素錦裁就的衣衫,遠望瑩光通透,清麗脫俗。風吹動衫子,衫麵的每一朵海棠都栩栩如生,迎風招展。素錦衣外,擁有一條長長的披帛,披帛色彩絢麗,一端甚至飄出車前的珠簾外,隱約看得出上麵的花樣,是一隻羽色七彩的鳴鳥。雖然當年垂下臉頰的髫發,梳成了高高的雲髻,但她的容貌卻依然冶華照人,比二十年前還要美麗,似乎時光在她的身上已經停駐了。

陳公子情不由已地牽著瘦驢,亦步亦趨,追看著輿車。織女始終端坐輿中,一手支頤,目視前方,意態典雅,似乎並不認得他一樣。而那些扈從竟然也沒有來驅趕他。一直到陳公子尾隨輿車,度過濯錦橋時,忽然在橋下的水光裏,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他此時已年逾不惑,又落魄狼狽,風塵滿麵,鬢發微蒼,已不複當年翩翩少年的模樣。

他站在原地,心中羞愧交加,又自慚形穢。站在原地,呆呆地追看了很久。輿車走出丈許後,隱約可見輿中人偶然回首,向著輿後塵影裏悵然佇立的陳公子,藹然一笑。

輿車駛入山間,消失在綠樹蔭裏。

據江湖宿老說,隻有舍棄常人的愛欲,心性象磐石一樣堅忍,象古井一樣平靜,不受到任何外物的影響,才能練成無相神功,成為真正的剌客。既然沒有愛欲的牽製,竟能將生命化作無知的石頭和水麵,那麼對於曾經的負心人,又有什麼不忍下手的呢?然而織女始終沒有傷害陳公子。當初在錦官城中,李十三娘曾聽韓夫人小心地問織女,此去陳府,是否要取走陳公子的性命,一雪前恨?織女微笑著回答:“織錦時可以將花紋結為花本,卻不能使花本變作花紋。同樣,你可以將要殺的人當作是你曾愛過的人,卻不能將你曾愛過的人當作要殺的人。”

閻浮世界,由情而生。身墮世間,誰能無情?情分兩端,便是愛恨。愛恨之間,如陰陽兩極,相互轉化,又相互製約。愛至深處,方生深恨。恨至極處,便是極愛。然而,誰能象織女這樣,既縱情任性,又心無羈絆,如此自在地遊走於愛恨之中呢?這才不愧是真正的剌客之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