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慧無傷(2 / 3)

眾人下到峰側的澗底搜索,發現那裏竟然還十餘具屍體,都是一劍入顱斃命後被擲下來的,失蹤的世家子也在其中。他們俱是麵呈赤色,額上留下紅痣一樣的血漬。經查證之後,得知這些屍體正是那些想攀上峰頂,卻神秘失蹤的江湖人。如此一來,那傳來神秘樂音的集仙峰頂,便成為最大的嫌疑之地。

但人的顱骨,本來是最堅硬的地方,即使是鋒利的刀劍,一般也難以穿破。何況一劍剌入後,被害人的鮮血還來不及流出,傷痕便凝結成血點,血氣壓抑於體內,才使麵色變成赤紅。可見行凶者的劍術的快疾,已達到了十分高明的地步。

事情傳開後,蜀山劍派中很多年輕氣盛的蜀中名門子弟鼓躁起來說:“這是何處來的妖邪,竟敢在我們蜀郡如此放肆,果然應了簽文中的言語。雲公子既是蜀山劍宗,又豈能對這件事袖手旁觀呢?”

雲碧鈞年輕氣盛,也認為鏟除妖邪,是一項襄舉江湖正道的義舉,並邀來一些江湖世家的子弟相助,章懷楚也在其中。

他們在一個月圓之夜,憑藉輕功在山間攀援爬行,又以繩索互相扶持,竟然真的登上了集仙峰。

峰頂是一片翠綠的鬆林,鬆籽不斷綻破,脂香沁人心脾。有絲竹的樂音從鬆林那邊傳過來,夾雜女子清脆的笑聲,清晰可聞。

眾人感到恐懼和興奮,都屏住呼吸,象蛇一樣潛伏著穿過鬆林,才發現前方臨淵的空處,竟有一座宅院拔地而起。館榭玲瓏,飛簷相啄,簡直象是天宮瓊樓。臨崖處的高台邊,圍著深漆色的曲闌;台邊掛滿紗燈,如一帶星河,與天上月色,交相輝映。有十來個女子,穿著各色衣裳,嬉笑著圍坐在一起,手中各持笙、簫、笛、管等樂器,遠望就象是天宮瓊樓中的仙人一般。

那些女子中,年長者有三四十歲,最年幼的不過十來歲。有一個容顏特別清麗的少女,肌膚勝雪,發如烏檀,被簇擁在中間,看情形似乎是她們的首領。

少女雙髻上紮有淡紫色的錦帶,著絳紫織錦襦裙,垂下長長的袖裾,錦麵隱約有迷離的流水紋和瑞棠花,光華微爍,在月輝的照映下,那些水色花影,鮮活而靈動,越顯得她儀秀質清,美好得就象畫中人一般。

她的麵前放有一架織機,此時一手提花,一手牽線,不需要任何的幫手,便能屈伸推移,往梭不止。看她的姿勢動作,時而如站在朱樓之上,瞰視池麵的遊魚般,悠閑而自在;時而又如在司天監的沙盤上,畫下浩瀚的星圖般,灑脫而隨意。而其他那些女子所奏出的樂音,其變化不定、跌宕起伏,似乎也暗暗合著她織錦的節拍。

雖然並不懂得織錦這門技藝,但隻是遠遠地看她操作織機,雲碧鈞等人的心境,竟不知不覺地沉醉於其中,隨著她的牽提而變化不定、跌宕起伏,幾乎要忘了前來的初衷。

有一個吹笛的綠衣女子忽然發現了雲碧鈞,於是放下笛子,指著他笑說:“慧丫頭讓我們今晚撤去峰前的那些機關,原來是為了等待玉人你啊。”

紫衣少女推開織機,站起身來,微笑著不發一言。

雲碧鈞很快醒悟過來,因為所見的情形太過離奇,疑心她們是山中的妖魅,於是運起丹田的力道長嘯一聲,聲裂金石,頓時驚醒了沉迷的眾人。他大聲地喝斥道:“你們是哪來的妖女,敢在這裏害人!如果肯及時服罪,或許可以饒恕你們的性命!”

那些女子聽聞他的話語,並沒有絲毫的驚懼之意,反而顧盼牽引,竊笑不已。

眾人驚悟過來,認定這些女子都是妖魅,於是拔出劍叫嚷著一湧而上。那些女子並不懼怕,也躍下高台,用手中的樂器與他們戰在一起。紫衣少女沉下臉來,質問道:“我們僻居山野,又是弱質的女流,自問沒有首先犯擾過別人,對於不懷好意前來的人,難道不該殺死嗎?玉人來勢洶洶,似乎一定要置我們於死地,真的是秉承了江湖中的俠義之道嗎?”

雲碧鈞無法回答她的質問,心中微微感到不安。但是認為這少女行蹤詭秘,並不是正道中人,於是縱身躍上台去,想要將她擒住。

紫衣少女拋開織梭,手中化出一把二尺長的小劍,劍柄是晶瑩的翠玉,被刻成竹節的形狀,看上去就象一段翠竹。劍鋒泛出碧光,將她的鬢發和黛眉都映成幽幽的碧色。

雲碧鈞不敢大意,整個人與劍身化為一體,化作一道清光,向著紫衣少女疾射而去。紫衣少女以指彈劍,刹那之間,騰起一團幽碧的光影,連人帶劍,都籠罩在內,那道清光去如疾電,正好投入碧影之中。

據蜀山劍派的人後來說,雲碧鈞的“流雲清風劍法”,在這一刻似乎被完全地激發出來,無論是術路的精奇,還是劍機的淩厲,都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巔峰。如果說與唐七彩相鬥時,那種淩厲尚包裹在飄逸之中,那麼此時也完全地綻放開來,上下騰躍,遊走不定,仿佛神龍夭矯於三界雲間。但無論那道清光如何通達天地,幽碧的光影卻始終籠罩著它,到了後來,清光陡然暴漲,似乎要擊破碧影,斜刺而出,碧影卻驀地收縮,忽而伸展,竟如同一朵花在虛空中綻放,一朵尚未開盡,影中又生出一朵,看似徐徐綻放,實則疾如電光石火。隻在眨眼之間,花影疊迭,搖曳生姿,在虛空中開成一片幽碧花海。

花海的幻影很快散去,紫衣少女依然站在那裏,而雲碧鈞卻平空消失了。

此時與雲碧鈞同來的人,大多已被那些女子們製服並捆起來,唯有章懷楚劍法略高一籌,還在苦苦支撐。

紫衣少女忽然躍下高台,隻一指就彈飛了章懷楚的長劍,章懷楚根本無法抵擋,感覺到那翠玉小劍輕輕一送,已觸及了他的喉嚨。

他眼前一黑,以為會丟掉性命。那束劍風忽然消失了,紫衣少女撤回了劍,端詳著他說:“你難道是章家的二哥懷楚嗎?”

章懷楚死裏逃生,冷汗濡透了衣衫。他不明白紫衣少女問話的意思,並不敢回答。紫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說:“我也曾經是章家的小女兒啊,一別十年,大概彼此都不認識了。”

章懷楚很驚訝地仔細辨認,才看出她的眉眼間隱約與父親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似乎真是走失的小妹章氏。但當初的章氏那種癡肥愚魯的樣子,與眼前神仙般的紫衣少女,簡直是判若兩人,又覺得難以置信。

紫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笑道:“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天二哥不慎打碎了父親最珍愛的雙耳古瓷瓶,二哥唯恐父親責打,一定要我幫你頂罪,還買來一塊‘牛舌頭’(注:當地一種用紅白糯粉做的甜點)哄我,而我承認是自己打碎瓷瓶後,果然被父親打了一頓。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來,還象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難道二哥都忘記了嗎?”

章懷楚這才肯定她就是失蹤多年的妹妹,羞慚中又帶有一些感傷,於是勸解道:“十年前劉媼帶走你後,父親和我們兄弟還經常掛念。看你身邊的那些女子,行為邪僻不羈,你是章家的後人,何必要陷身於這樣的濁泥之中?不如跟我一起回到豫章郡吧。”

紫衣少女的臉上露出譏嘲的神情,答道:“我的名字早就改成了慧無傷,又怎麼會回到章家去呢?我們都是海棠社的人,蜀山劍派那些人,卻誤將我們當作普通的女子調戲,恐怕他們的行為,才叫做邪僻不羈吧?況且我們也將離開這裏,不會再回來了。”

章懷楚不敢多說,吞吞吐吐地向她詢問雲碧鈞的下落,慧無傷臉上露出奇怪的笑意,答道:“玉人啊,他已不在紅塵中了。”

她命令那些女子釋放章懷楚等人,將他們趕下峰去。他們狼狽地離開那裏,隻到走進鬆林,才敢回頭偷偷看一眼,但見崖間忽然飄起一團雲霧,那些樓閣被遮弊在雲霧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向遠誌詳細地詢問了這件事情,歎息道:“海棠社,是天下最厲害的剌客組織啊,超然立於江湖之外,甚至或許並不在人間界中。海棠社每次剌殺的人物,都是聲名顯赫的奸惡之徒,且從來沒有失手過。據說她們的劍術,已達到了鬼神難測的地步,就連當年的狐劍客餘萬裏,也受過她們的指點。曆任社主,最後都能由劍入聖,得證大道,飛升成仙。而慧無傷的絳紫瑞棠錦裙,是被稱為‘社子’的社主繼承人才有的服色啊。雲碧鈞怎麼能去招惹她呢?”

聽到的人都感到悚然,半晌說不出話來。仔細推敲紫衣少女的話語,似乎她們停駐在這裏,是專門為了雲碧鈞,卻猜不到具體的緣故。回想她們的劍術和行為,無不清奇迷離,就象巫峽的雲霧一樣,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雲向兩家和蜀山劍派中的頭麵人物,曾到處尋找雲碧鈞的下落,但都無功而返。有膽大的甚至偷偷登上集仙峰去查看,卻發現那所臨崖而建的宅第,已經化為廢墟,有大火燒過的痕跡。

向遠誌想起女兒裳霓關於雲碧鈞的話,不禁暗暗佩服她的見識,又擔心她會因此而傷懷,委婉地勸解她。裳霓卻答道:“常言道‘禍兮福所依’,海棠社雖然行事神秘,但並沒有什麼彰著的惡行,如今將雲公子請去,怎知這不是一種意外的福氣呢?”雲家主動要求解除婚約,她也不肯答應。每天隻是練劍習字,舉止和言談,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章懷楚回豫章後,跟父兄談起慧無傷,也不過是嗟歎和惋惜罷了,認為她深陷海棠社這樣的組織之中,恐怕很難不受到影響。而當初筷子巷的劉媼,一定跟海棠社有所關聯,隻不知她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讓慧無傷脫胎換骨,變成現在的模樣。

雲碧鈞失蹤的第二年,恰逢新一輪的“蜀山論劍”。向遠誌試探著讓裳霓出麵主持,裳霓也毫不推辭,於是穿上男人的衣衫,束好腰帶,用皂紗製成的寬簷冥蘺遮住麵貌,以向氏家主的身份,來主持這一次論劍。

對於每一場的比試,她的評點鞭辟入裏,見解也很獨到,被判定輸贏的雙方沒有不服從的。即使那些原本對她存在有輕視之心的人,也挑不出不當的地方。

“蜀山論劍”進行到第二天時,忽然來了一個叫言七的蜀南人。他的相貌奇特,臉色微黑,顴骨瘦如蛇頰,見到的人莫不側目。他的劍也與眾不同,是三尺墨鐵鑄成,鋒刃漆黑如夜,卻夾雜著許多五彩的紋路,劍身扭曲彎折,象是水麵的波浪,又如盤旋的蛇形。

雖然他的心法也是以情馭劍,但劍術陰狠而刁毒,每一次都攻擊對方致命的地方,而且一旦出手,根本沒有回緩的餘地。與他爭鬥的劍客,盡數喪命於其劍下。隻在兩日間,就已經達到了十餘人,居然連唐七彩親自出手,也未能幸免。因為言七出手狠辣,引起了劍客們的公憤,但限於論劍的規矩,又不能向他索仇或是群戰。

裳霓評價說:“言七的劍術,雖然也是以情馭劍,然而這種情並非發自於人心。其邪惡之處,倒更象那種叫做雄虺的上古毒蛇。青白色的劍光,穿梭不定,化作雄虺的身體;吞吐不定的攻擊,令人難以捉摸,象是雄虺生出的九個頭顱,不知道會向哪邊攻擊。而論到劍勢的快疾,也象雄虺在雲端裏飛奔,往來奄忽;令得他的對手神思恍惚,心神不能守一,仿佛真的被雄虺吞齧了靈魂一般。這種力量來自黑暗的妖域,不是人間的劍術所能克製的。”

江湖宿老和劍客們雖然也讚同她的話語,卻沒有辦法擊敗言七。

在第三日的時候,蜀山劍派的精銳,在言七的劍下,已幾乎折損了將近一半,被認為是數十年間最大的重創。再也沒有人敢上前挑戰,言七很得意,以為此次的“蜀山劍宗”名號,一定會落入自己的囊中。

夕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年輕男子,要向言七挑戰。他的衣履都很普通,頭上戴有一頂帷帽,烏色的帷紗一直垂落到膝間,遮住了相貌。年輕男子自稱是唐門弟子,因為練功時不慎被本門暗器毀傷了麵容,所以需要用帷帽來遮掩,並且出示了唐門的信物來證明身份。唐門在蜀中頗有勢力,弟子眾多,也沒有人質疑他的來曆。

言七並沒有將帷帽人放在眼裏,激發劍氣,驅使掌中的墨劍昂首而行,宛若冬眠初醒的毒蛇一般,咄咄逼人。帷帽人以唐門劍術還擊,靈動而飄緲,看他劍機中的神韻,果然得到了唐七彩一脈的嫡傳。然而即使以唐七彩劍術的精湛,在第七招便被言七破勢而入,一劍穿喉而死。所以帷帽人的到來,也不過令人暗自歎惋罷了。

忽然帷帽人長嘯一聲,屈起一根手指,彈在了劍鋒上,那種彈劍的清響,猶如雲淵中悠揚的龍吟,恰好與他的嘯聲相和,在空中久久回蕩,沒有斷絕。

言七聽到這嘯聲龍吟,神情突然大變,掌中墨劍暴漲拉伸,如同一尾真正的墨色巨蟒,整個人卻化作一縷黑煙,鑽入劍身之中。

帷帽人停止嘯吟,厲聲喝叱說:“你這個孽畜,害死這些人命,還想要安然地離開麼?”

他揮起長劍,象閃電一樣破空而去,正好斬在墨劍之上。兩劍交擊時的聲音,象金和石相碰一樣,尖銳剌耳。墨劍難以抵擋,被擊落在地上,竟然發出“忽忽”的哀鳴聲,被斬開的地方很快有漆黑的粘液流出來,惡臭逼人。而數縷黑煙也從破裂的劍身內飛逸而出,似乎想要向外逃竄。帷帽人的劍身之上,驀地映射出碧綠光影,欲吞還吐,象花朵在徐徐綻放,其光豔奪目,令人不敢正視。被這光華所籠罩,黑煙左奔右突,似乎都不能飛走,帷帽人揮起劍來,飛快地將它們斬斷。隻到斬過九次後,那些黑煙終於湮滅不見,“忽忽”的哀鳴聲驀地中斷。

落在地上的墨劍,赫然化作一尾七八尺長的蛇屍,墨色身軀上夾雜著五彩紋路,蛇頸細長,旁邊滾落了九個大如竹笠的蛇頭,惡臭的黑液淌流遍地,看到的人都驚駭莫名。

宿老們互相對視,悄悄地說:“上任劍宗雲碧鈞公子,曾經在何仙祠中占過一簽,上麵所說的‘妖氛自南來,劍動蜀山哀’,據說預示著蜀山劍派將會遇上一個大的劫難。現在看來,難道這個劫難指的並不是集仙峰之事,而是今日這個蛇屍妖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