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慧無傷(3 / 3)

裳霓鎮定地向帷帽人表示感謝,並詢問蛇屍妖物的來曆。

帷帽人從容地收起長劍,說:這妖物的確是那種叫做雄虺的上古毒蛇,它原居在峨嵋山南,因為偷窺過狐劍客弟子白無非的修煉,又吸收日月的精華,漸漸竟然也修習了一套情劍之術。如果它好好修練,脫去妖身,或許也能得證大道。可惜它終究邪性未除,竟妄想用陰狠毒辣的劍術,來竊取‘蜀山劍宗’的名號,再藉此作亂。如果讓它得逞,那麼對人世間的危害,真是不可估量啊。

裳霓姑娘先前說得不錯,對來自妖域的邪惡,人間的劍術難以克製它,虺蛇最懼怕的正是天龍,我剛才的劍法,正是叫做‘龍吟之劍’啊。

裳霓又問道:“您的劍術中有仙逸之氣,但仍是以情馭劍的路數,一定也是我們蜀山劍派中人吧?”劍客們如夢初醒,紛紛向他表示感激之情,又殷切地詢問他的名姓。

帷帽人推辭說:“我本是遠離紅塵的人,因為和蜀山劍派有過一段淵源,又不忍看你們被妖蛇所害,才冒昧前來的。如今妖蛇已經被除,我也該回到白雲清風中去了。”

裳霓忽然拔出劍來,象閃電一樣快疾,想要挑下他的帷帽。但帷帽人卻輕捷得象微風,避開她的劍勢,一躍就飛上一株老樹的梢頭,想要縱離而去。

裳霓不顧一切地扯掉自己冥蘺上的障紗,呼喚說:“你雖然改變了劍法,但劍機是不會變的,我已經認出你了!你要遠離紅塵,去往白雲清風之所,將要置父母族人於何地?曾為蜀山劍宗,身係劍派興衰,豈能棄門人徒弟於不顧?我與你的婚約仍然還在,你難道也要我終老此生嗎?不孝不義的無情之人,又怎麼會尋得劍道呢?”

她被冥蘺遮弊的容貌,果然如山間春雪一樣,令人見而忘俗。而她流淚哀傷的樣子,如春雪初融,即使是鐵石草木,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帷帽人猶豫了很久,終於躍下樹來,取下帷帽,歎息道:“無傷說我這一來,必不能回去,果然如此啊。”

看他的相貌,竟是失蹤已久的雲碧鈞。

雲碧鈞雖然對自己失蹤後的去向際遇,閉口不談。但人們以為慧無傷當初在集仙峰頂擄走雲碧鈞,一定是對他情根深種,或許會再前來蜀郡。但她始終也沒有出現,而雲碧鈞不久之後,也順利地與裳霓結為了夫婦。

隻是婚禮當天,有一個青衣女子來到雲府,自稱是寶棠娘子的侍女,留下一隻非常精美的長錦盒作為賀禮,很快就離開了。夜晚賓客散去後,新婚夫婦檢點禮品,才發現錦盒裏是一匹罕見的菱紋印花敷彩素錦,錦底為素麵銀紗,夾以朱紅、粉白、墨綠、深灰四色,絢麗悅目。而錦麵印出的藤蘿蓓蕾、花朵、枝蔓和花葉,那種紋路形態,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但彼此間色彩的交疊自然流暢,線條幹淨清晰,堪稱絕世之作。

雲碧鈞叫來接收禮物的仆人,仔細詢問那女子的相貌妝飾後,才長歎一聲,說:“青衣女子,就是海棠社主的近侍青鳥使啊。曆任社主都被尊為‘娘子’,且名字中會有一個‘棠’字。能派遣青鳥使前來,而且有了寶棠的稱號,難道是無傷她已經成為了剌客之王——海棠社主了嗎?”

他打開那匹菱紋印花敷彩素錦,端詳很久,悵然若失地向妻子道:“當初我念及與蜀山劍派的香火之情,道心動搖,決意要再入紅塵,親自前來除掉妖虺。無傷並沒有阻攔我,隻是說我一旦離開的話,我們的緣份便盡了。當時我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我與迷失天台的劉阮二人,又有什麼分別呢?想必仙境茫茫,我和她的確再也沒有相逢的一天了。”

裳霓詢問緣由,雲碧鈞說:“錦上的這種藤蘿,為楚地獨有,因藤蘿搖曳的風姿酷似女子,所以得名楚女蘿。楚女蘿隻能活過一季,枯死後雖鮮活如故,卻再不重生,她將這匹菱紋印楚女蘿花敷彩素錦送我,大概是暗示我們曾經的情意,也如這楚女蘿一樣吧。”

裳霓再三詢問那日集仙峰之事,雲碧鈞才隱約地透露了一些。據他說,被擒之後,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那個紫衣少女親自解開了他的穴道,笑著問道:“海棠花已經開了,玉人還記得我嗎?”

他想了很久,才記起十五歲時,曾去郡府擔任錦官的叔父家中,住過半年時日。叔父身為錦官,轄下有很多織坊,雲碧鈞曾在一所織坊中,遇見過一個劉姓的老媼,她擅能織錦,言談間清俊爽利。雲碧鈞因為從小喜愛各類織錦,常常前去觀看她的織作。

劉媼身邊帶著一個少女,說是自己的收養的棄女,同在織工之列。少女體態癡肥,口齒不清,舉止也很呆傻,學了很久的織藝,卻連花本都結不成。幸好劉媼的技藝精湛,織坊才勉強接納了她們。

織坊中人總是叱喝著驅使少女,將她視作貓狗一樣,沒有人在意她的名姓。雲碧鈞曾經問起,劉媼語焉不詳,少女也隻是指著枝頭的海棠花,癡笑不語。

但少女從第一次見到雲碧鈞時,就流露出親近的意思,每次雲碧鈞離開時,都依依不舍地跟隨很遠,哪怕被人取笑也不肯放棄。雲碧鈞雖然年少,但心地仁厚,同情她的身世際遇,並不因此感到嫌厭。

有一次少女在織錦時結錯了花本,受到同伴的嘲笑,又笨拙地無法反駁,隻有哭泣不已。雲碧鈞帶她去看海棠,安慰說:“同一根枝上的海棠花,開放的時間也有先後。你不過是遲開一些的海棠花,但論豔麗的程度,未必比先開的花遜色啊。”

後來雲碧鈞離開郡府,返回鄉裏,就斷絕了音訊。更是沒有想到,集仙峰上重逢的慧無傷,竟然就是當年的織坊少女。

裳霓毫不介懷,反而取笑他說:“若果然有一天,我能夠與慧姑娘相見,一定要問問她,究竟如何找到你,又是否後悔放你離開呢。”

三年之後,雲家的一個宿仇突然找上門來,因為對方的武技十分高明,雲氏一門中幾乎沒有人能與他匹敵。雲碧鈞當年擊敗妖虺所用的劍術,氣機神韻都不是人間能有的,但後來再也沒有見他施展過。據他說,‘龍吟之劍’是仙劍一脈,隻有在遠離紅塵的地方才能修習,否則受到人間業力的影響,它的威力也將漸漸消失。恐怕這也是慧無傷擔心他的原因之一吧。

危急關頭,雲夫人裳霓突然使出一套奇特的劍術,絢麗如雲霞,飄逸若飛蘿,動中守靜的劍機,難測難料,前來尋仇的那人竟敗在裳霓的劍下。江湖上有傳言說,雲碧鈞婚禮上所收到的那匹菱紋印花敷彩素錦,暗藏了海棠社的劍術心法,如果參透了那些飛旋的花朵和屈卷的枝葉,從中領悟到動與靜的蘊意,並將其融入到劍術之中,也足以傲睨江湖了。

裳霓因此對慧無傷心悅誠服,很想當麵向她表達謝意,然而對海棠社的所在,雲碧鈞卻始終語焉不祥。裳霓執拗地前往蜀地找尋,幾經波折,不知是怎樣的機緣,竟真的找到了慧無傷。

當時裳霓的身邊帶有一個唐門的小姑娘。向氏與唐門是姻親,這個小姑娘按輩份來算,大約是裳霓的侄女。後來繼承了唐門的令主之位,取名為昭雲。她不但精於暗器,更特別擅長化毒之術,對於毒性的了解和運用,遠遠超過唐門曆代的令主,簡直達到了傳說中妖虺一樣變幻莫測的地步。自唐七彩死後,唐門曾衰落一時,後來得以中興,也正是由唐昭雲而起。

據傳唐門的化毒之術,之所以能發揚光大,其實是因為那次唐昭雲跟隨向氏,在渝州與慧無傷相見時,得到了指點。有人曾將這個傳言去問唐昭雲,她微笑不答。

隻到有一次,唐昭雲最寵愛的弟子史雋鬆將要行走江湖時,唐昭雲才鄭重地告誡他,如果遇到有海棠社的人,應當遠遠地避開。不僅是因為海棠社本身的詭異厲害,還因為曾經有過提攜指點的恩德。

史雋鬆追問當時的情景,唐昭雲說:

當時她跟隨裳霓奔走江湖,到處打探海棠社的消息,卻幾乎一無所獲。忽然有一天,有青衣女子送來書簡,裳霓看過後,毫不猶豫地跟隨而去。

在渝州的一處鬧市的酒樓上,她們見到了慧無傷。慧無傷還是那樣清麗脫俗,鬢發墨如刀裁,麵容皎若明月,隻是髻子上的淡紫色絲帶,被一根海棠花狀的玉釵所取代了。她身著一襲素色錦衣,錦麵繁麗異常,竟然繡織千萬朵淡銀海棠。仔細看時,才發現那些海棠花形態各異,有的蓓蕾初吐,有的半綻欲開,有的完全盛放,有的已欲凋零。花蕾之間,疏密有致,舉手投足之間,隱然有瑩華閃動,似乎整座酒樓都映得熠熠生輝。

慧無傷的身後有四名青衣女子隨侍,相貌都是少見的絕色,她們喚慧無傷為“寶棠娘子”,神態恭敬而謙卑。

裳霓與慧無傷竟然一見如故,並沒有絲毫的拘束和不安;她們甚至象男子一樣,毫無顧忌地脫去足上的鞋履,露出素白的綾襪,各踞坐在長案的兩端,飲酒作樂。案上放滿了美酒佳肴,旁邊還環繞有四五個相貌極妍的姣童麗姝,他們或奏弦而歌,或翩然起舞,歌裂金石,舞類天魔。歌舞到極酣極深處時,青衣女子們拔劍出鞘,在寒淩如雪的劍光中,以手指彈動劍身,發出吲嗡回環的聲音,象是深淵中的龍族在長吟相和。

那樣談笑不羈的豪奢場麵,對於女子來說,實在驚世駭俗。更難得的是,她們的舉止和神態都曠達爽朗,象是天邊霽月,江上清風,令人一見忘俗而心折。

酒意微醺的時候,裳霓問道:“姐姐初遇碧鈞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

慧無傷舉起手中的酒杯,答道:母親彗星入懷而生我,世人都認為是不祥的兆頭。我還是嬰孩,就被父親指為妖邪,乳母從許仙祠求來符咒,和入黑狗血給我服下,雖然為了救我,但還是壓製了我的靈智,令我變得渾渾噩噩,甚至被世人當作癡傻之人來對待。

後來劉媼遵從社主的旨令,追隨彗星的光芒尋找到我,並接到身邊照料。社主早已指定我為‘社子’,在她飛升後接替社主之位。劉媼也想盡辦法,要讓我恢複靈智,但我因為父棄母亡,諸兄背離,覺得世上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冥冥之中,固執地將靈台緊緊封鎖。

唯有那一年在織坊中,見到偶然來此的玉人,黑夜般的生命中,仿佛出現了第一道曙光。平生第一次,心中有了模糊的念頭,想要成為世間最美好的女子,因為唯此,才能夠與他匹配。

至於此後的種種情形、離合悲歡,又豈是世間的言語能夠表述的呢?自當不足為外人所道了。

裳霓提起自己與雲碧鈞成婚之日,慧無傷派人送來的那匹神秘的菱紋印花敷彩素錦,以及自己從錦中悟出劍術之事;慧無傷微笑著飲下杯中的美酒,說:“江湖人隻知道我們海棠社的名頭,卻不知海棠二字的來曆。一來因第一任社主的名字,就叫作海棠。二來是古人有詩雲‘譬如蜀中錦,爛漫比甘棠’。甘棠就是海棠,那樣絢麗爛漫的顏色,與蜀錦十分相似,所以海棠也是蜀錦的別稱。”

她以手撫弄身著的錦衣,那些海棠花紋,湊近了看時,越覺得錦上錯雜的素色與銀光,迷離而眩目。

慧無傷道:“這種隱花銀地海棠素錦,並不是世間織坊所出的凡品。哪怕是每一根經緯的交織和每一種花色的暈染中,都與劍道的心法相合。從花蕾到凋零的形態中,也蘊含了天地的奧秘。社子往往修行數十年,心有所悟,才能織出這種素錦,並成為海棠社主。至於送你們的那匹菱紋印花敷彩素錦,如果與隱花銀地海棠素錦相比,也不過是微末的小道罷了。”

裳霓聽到這裏,似乎覺得心懷已釋,卻又似乎悵然若失。

於是舉起酒杯,大膽地問道:“如今你練成無雙的劍術,甚至窺見天道之秘,卻無法抗拒天命的安排,終於失去了玉人,再不能與他相守,算不算一種遺憾?”

慧無傷聞言,不禁拍案長笑,道:譬如枝頭的海棠,綻放時那絢麗爛漫的顏色,固然令人欣喜,但盛極而衰,顏色也會漸漸凋殘。又譬如尋常人修習劍術,窮盡數十個寒暑,縱然能從淺入深,卻無法始終停駐在最佳的境界,隨著時光的流逝,反而會逐漸退卻。

世間的情意,何嚐又不是這樣呢?從初萌的蓓蕾,到相愛的綻放,到漸漸生出嫌隙,最後終告仳離。那麼,何不保持平靜的心境,讓它的美好永遠停駐在那綻放的一刻呢?

既然如此,我失去玉人,難道當真是遺憾嗎?

裳霓與慧無傷暢飲一天一夜,還說了很多話語,但唐昭雲年紀尚小,大都似懂非懂。隻到天亮時,她們才依依惜別。裳霓回到雲家,一年後生下一個兒子。但就在兒子剛剛呀呀學語的時候,她卻不辭而別,從此在江湖上失去了蹤跡。

雲碧鈞雖然感到悲傷,卻並沒有派人去尋找,似乎明白了裳霓的心意。他深居簡出,再不與江湖中人來往,獨自撫養裳霓留下的兒子。親族中人問起裳霓來,他黯然地說:“我想她的去向,縱然不是天台仙境,也一定不在紅塵中了。”

縱然擁有天下無雙的劍術,亦不能肆意妄為。縱然擁有天下無雙的愛情,也不見得能朝夕長久。世間的事,總不能盡如人意。無論是追逐情愛,還是修煉劍術,其實不都是在享受一個從含苞待放、到全部綻開的過程嗎?

或許裳霓正是懂得了這樣的道理,才毅然斬斷了對紅塵的羈絆。那種決絕的心意,甚至是雲碧鈞這樣的男子也有所不如。

唐昭華說到此處,感慨地說:“將花意化入劍術,以開落喻示情愛,慧無傷這樣的女子,不是聰慧到了極點嗎?都說慧極必傷,可是她沒有因此受到傷害,大概是她的心境,永遠停駐在了綻放的那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