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於1918年逝世。她的逝世,就是引導我把我在這廣大世界中摸索了十四年多些的信條第一次列成條文的時機。這個信條係於1919年發表在以《不朽》(Immortality,My Religion)為題的一篇文章裏麵。
因有我在幼童時期讀書得來的學識,我早久就已摒棄了個人死後生存的觀念了。好多年來,我都是以一種“三不朽”的古說為滿意,這種古說我是在《春秋左氏傳》裏麵找出來的。傳記裏載賢臣叔孫豹於紀元前548年(時孔子還隻有三歲)謂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此三者“雖久不忘,此之謂不朽”。這種學說引動我心有如是之甚,以致我每每向我的外國朋友談起,並給了它一個名字,叫做“三W的不朽主義”。
我母親的逝世使我從新想到這個問題,我就開始覺得三不朽的學說有修正的必要。第一層,其弱點在太過概括一切。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其在德行功績言語上的成就,其哲理上的智慧能久久不忘的呢?例如哥倫布是可以不朽了,但是他那些別的水手怎樣呢?那些替他造船或供給他用具的人,那許多或由作有勇敢的思考,或由在海洋中作有成無成的探險,替他鋪下道路的前導又怎樣呢?簡括的說,一個人應有多大的成就,才可以得不朽呢?
次一層,這個學說對於人類的行為沒有消極的裁製。美德固是不朽的了,但是惡德又怎樣呢?我們還要再去借重審判日或地獄之火嗎?
我母親的活動從未超出家庭間瑣屑細事之外,但是她的左右力,能清清楚楚的從來吊祭她的男男女女的臉上看得出來。我檢閱我已死的母親的生平,我追憶我父親個人對她畢生左右的力量,及其對我本身垂久的影響,我遂誠信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什麼人,我們所幹的一切什麼事,我們所講的一切什麼話,從在世界上某個地方自有其影響這個意義看來,都是不朽的。這個影響又將依次在別個地方有其效果,而此事又將繼續入於無限的空間與時間。
正如列勃涅慈有一次所說,“人人都感覺到在宇宙中所經曆的一切,以及那目睹一切的人,可以從經曆其他各處的事物,甚至曾經並將識別現在的事物中,解識出在時間與空間上已被移動的事物。我們是看不見一切的,但一切事物都在那裏,達到無窮境無窮期”。一個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所以達柯塔的務農者,加利芳尼亞的種果者,以及千百萬別的糧食供給者的工作,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個人就是他所想的東西,所以凡曾於他有所左右的人——自蘇格拉底、柏拉圖、孔子以至於他本區教會的牧師和撫育保姆——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個人也就是他所享樂的東西,所以無數美術家和以技取悅的人,無論現尚生存或久已物故,有名無名,崇高粗俗,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諸如此類,以至於無窮。
一千四百年前,有一個人寫了一篇論“神滅”的文章,被認為褻讀神聖,有如是之甚,以致其君皇敕七十個大儒來相駁難,竟給其駁倒。但是五百年後,有一位史家把這篇文章在他的偉大的史籍中紀了一個撮要。又過了九百年,然後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偶然碰到這個三十五個字的簡單撮要,而這三十五個字,於埋沒了一千四百年之後,突然活了起來而生活於他的身上,更由他而生活於幾千幾百個男男女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