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1915年夏季的事。這時候我已承認白話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那個夏天,任叔永(鴻雋),梅覲莊(光迪),楊杏佛(銓),唐擘黃(鉞)都在綺色佳過夏,我們常常討論中國文學的問題。從中國文字問題轉到中國文學問題,這是一個大轉變。這一班人中,最守舊的是梅覲莊,他絕對不承認中國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為他的反駁,我不能不細細想過我自己的立場。他越駁越守舊,我倒漸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過一場革命;“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我們亂談出來的。
梅覲莊新從芝加哥附近的西北大學畢業出來,在綺色佳過了夏,要往哈佛大學去。9月17日,我做了一首長詩送他,詩中有這兩段很大膽的宣言: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勢不容坐視。且複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杖馬箠,鞭笞驅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以此報國未雲菲:縮地戡天差可擬。梅生梅生毋自鄙!
作歌今送梅生行,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重輕。
在這詩裏,我第一次用“文學革命”一個名詞。這首詩頗引起了一些小風波。原詩共有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個外國字的譯音。任叔永把那詩裏的一些外國字連綴起來,做了一首遊戲詩送我往紐約:
牛敦愛迭孫,培根客爾文,
索虜與霍桑,“煙士披裏純”。
鞭笞一車鬼,為君生瓊英。
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詩的末行自然是挖苦我的“文學革命”的狂言。所以我可不能把這詩當作遊戲看。我在9月19日的日記裏記了一行:
任叔永戲贈詩,知我乎,罪我乎?
9月20日,我離開綺色佳,轉學到紐約去進哥倫比亞大學,在火車上用叔永的遊戲詩的韻腳,寫了一首很莊重的答詞,寄給綺色佳的各位朋友:
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琢鏤粉飾喪元氣,貌似未必詩之純。小人行文頗大膽,諸公一一皆人英。願共戮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
在這短詩裏,我特別提出了“詩國革命”的問題,並且提出了一個“要須作詩如作文”的方案。從這個方案上,惹出了後來做白話詩的嚐試。
我認定了中國詩史上的趨勢,由唐詩變到宋詞,無甚玄妙,隻是作詩更近於作文!更近於說話。近世詩人歡喜做宋詩,其實他們不曾明白宋詩的長處在哪兒。宋朝的大詩人的絕大貢獻,隻在打破了六朝以來的聲律的束縛,努力造成一種近於說話的詩體。我那時的主張頗受了讀宋詞的影響,所以說“要須作詩如作文”,又反對“琢鏤粉飾”的詩。
那時我初到紐約,覲莊初到康橋,各人都很忙,沒有打筆墨官司的餘暇。但這隻是暫時的停戰,偶一接觸,又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