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木(1 / 2)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當。

《傾城之戀》

上海的白家小姐白流蘇,經曆了一次失敗的婚姻,住在娘家,錢財敗盡,備受冷嘲熱諷,看盡世態炎涼。她偶然結識了鑽石王老五範柳原,便拿自己當賭注,遠赴香港,博取一個合法的婚姻。剛從一個陳腐的枯燥的鉤心鬥角的家庭裏出來,到這個異彩流光的殖民地城市,流蘇的冒險生涯有個明媚開朗的開始,暗暗湧動著未來不可期的刺激和好奇。流蘇初到香港,和範柳原見麵的當晚,在南國異樣情調的氛圍下柳原給白流蘇介紹了本地特色植物野火花,黑夜裏雖然看不出紅色,但是直覺是“紅得不可收拾”,而且“紅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這個時候的他們,有重見的欣喜、獵奇的亢奮、冒險的刺激、蓬勃的野心、朦朧的希冀和不可預知的忐忑,複雜的心情攙雜著彼此。

此後野火花似的鳳凰木一直見證著他們情感發展的整個過程。

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麵,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傾城之戀》

鏡子中的情欲世界亦真亦幻,宛如電影中表達虛幻的鏡頭,野火花是鋪天蓋地彌漫的紅色背景。

年輕時候的白流蘇曾經為了逃脫無愛婚姻的樊籠而毅然離婚,而今遲暮的她經濟上無法自立,她做不成出走的娜拉,她是舊式家庭的女子,隻能以她殘剩的青春做賭注通過婚姻這個途徑來逃離她無情的家庭,求得一個安穩的立足之地,她沒辦法選擇愛誰,無奈地在等著別人選她。在無情的歲月麵前低首的她,可悲可憐可歎。

她如即將溺水的人,一心隻想找個能給她婚姻的男子,不敢奢望愛情,沒想到碰到了理想男子範柳原。範柳原垂涎她的古典美,卻隻想把白流蘇變成情婦,不願意跟她結婚,生怕枉費了感情。她從重重的佳麗中突圍而出,她比寶絡成熟,比薩黑夷妮公主莊重,她本能地清醒地知道自身的處境以及範柳原的險惡用心,要抓住他的心,不能主動獻身,也不能拒人千裏,她的幸福是需要她平衡對調情度的準確把握,她不能也不肯先付出真心。她在香港殫精竭慮,回到上海,又有現實壓力,被迫回到香港,終於還是略輸一籌,做了她不想做的事,成為範柳原的情婦。柳原借口要離開。如果沒有戰爭,可以想見流蘇是怎樣的下場。但是這個時候發生的戰爭挽救了她以及她命懸一線的愛情。

一場戰爭,同生同死的經曆讓兩個人看到現實的殘忍,不再苛求心靈的契合,隻是明白了孤獨的可怕、伴侶的重要。在轟轟烈烈的香港淪陷背景下,愛情落地,繁華盡去,算計沒有了市場,調情沒有了對手。兵荒馬亂的年代,天長地久的一切遙不可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原本就是戰爭時代平凡男女的夢想。愛情終究淪為親情了。他們進入到平凡的煙火生活。然而本性難移,最後的結局就像一團鬱結著的雲霧,久久散不去的還是蒼涼的味道。胡蘭成評價道:“她的《傾城之戀》裏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裏言,風裏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裏的火山,不見焰,隻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隻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在這場傳奇中,野火花也結束了開花的季節,歸於沉寂,終結了一個花開的輪回。

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傾城之戀》

同樣的鳳凰木,在《連環套》裏卻是貧窮辛勞、窮鄉僻壤的廣東農村裏的典型風景,在女主人翁霓喜的記憶裏是關聯著饑餓、挨打的成長經曆,反襯著的是她惶恐、無助、絕望的心境: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裏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

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裏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裏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裏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