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菩提(1 / 2)

夜沉沉,最後一截蠟泣完昏暗的燭火,隻餘縷縷青煙,淡淡消逝在孤寂中。許久,才傳來若有若無的歎息聲,隨著月光,凝成牆上一曳單薄的身影。房外有人問道:“老爺,你怎的還不睡?夫人喚你去西廂房。”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男子臉隱在黑暗中,隻隱約看見緊蹙的眉頭,溝壑愈深,似乎有無盡填不盡的憂慮。

“已經醜時了。”小廝答道。

“醜時?醜時!”男子驚惶失色,一個起身不小心拂倒了桌上的沉香爐,白灰猛騰地散在空氣中。他又故作鎮定道,“那掛在北院大槐樹上的大紅旗子可還在?”

小廝不慌不忙接道,“老爺,奴才料到你會聞,所以方才折路去看了一眼,那大旗子還蕩在樹上呢!”

“哐當”一聲,一個凳子撞倒,小廝眼前一晃,便望見他家老爺,惶惶然如熱鍋螞蟻,凝成汗珠吊在額前,從來沉穩精明且敦厚的王老爺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他才要開口,老爺就跑開了,怒斥道:“不要跟著我!”

王兆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院落是這麼大,平時片刻就該到的北院,現在卻像隔著萬重山,遙遠得撕扯著他的心肝。狂跑得氣喘籲籲的同時,他抬頭看見北院高聳圍牆上露出大槐樹的一角,上麵仍掛有大紅旗。他的心瞬間掉入冰窖般,無盡的寒冷沁進他的骨髓裏,讓他的腳步漸漸慢下來。

仿佛過了一世,才到北院門口,這樣黑的夜晚,北院卻四處掛著明亮明亮的燈籠,仿佛點綴夜空的星星,絢爛極了。這樣黑的夜晚,北院的地上卻到處可見雪白雪白的兔子,這樣柔軟可愛的生物令蒼涼的夜平添了幾絲溫暖。

他抬腳進了屋子,卻立在門前不動,好久,才抬手做了個動作,放在嘴邊,吹了一個悠長而古怪的哨。聲音如倉鴞般尖銳淒厲,劃破夜空,似人在受刑時,一塊一塊肉被刀細細割碎的痛。

這哨聲蔓延整個宅子,乍起的風吹動著顫栗的草、觳觫的樹,顯得很是可憐。

王兆睜著眼,敞開手好像在等什麼奔入他的懷抱,等到痛苦悲哀至極的漩渦湧在瞳子,晦澀得要滴出眼淚來,但仔細一看,卻連半滴眼淚也出不來。他用手撫額,懷中空蕩蕩,似缺了一塊。一遍又一遍喚道,“南菩提,南菩提,南菩提,南菩提……”到了最後,便失聲了。

忽然,他猛地抬頭,又迅速跑起來,直到看見北院南麵偏東的廚房,兩盞燈籠泛著黃,模糊映著地上的一灘血,化作一條血路,點點滴滴,順延至內。

刺眼的血逼著他一陣暈眩,腦海一片空白,有人在不停地問,“我叫南菩提,你叫什麼?”“我叫南菩提,你叫什麼啊?”“我叫南菩提,你叫什麼呀?!”

“別問了,別問了。”王兆抱住自己疼痛欲裂的頭,腦海裏有一記年輕的聲音在替他作答。

“為什麼不問,你不告訴我,我就問你一百遍,直到你告訴我為止。”嬌憨的少女固執,接著重複問話。

“好了,好了,我叫王兆,王就是王,兆就是兆。”少年沒好氣地回。

“我叫南菩提,南是南無阿彌陀佛的南,菩提是菩提樹的菩提。”少女認真地解釋。

“哼,你一個苗疆女子,取甚這麼佛性的名字?”

“南是希望我如佛家一心向善,菩提是希望我覺悟智慧。”少女堅定而明亮的話響在耳側,猶如往昔。

如梵鈴清淩淩的聲音地響起,喚回王兆的思緒。王兆的眼神落在門檻,這截門檻很低,他到那兒的距離很短,但是卻迭起了好長好長的路程,聳起好高好高的牆,門外門內,生死一線,他怕進去後將會看見那可怕甚至不敢想的一幕,卻又帶著些許僥幸,若她隻是因為餓了才沒有聽見他的哨聲,又或許是因為累得睡著了,那灘血是那可憐的孩子而不是她的?他進去後該嚴厲地教她,怎能覓食後帶著血涔涔的衣服回來,這是要讓他擔心嗎?!怎能回來了還忘了摘槐樹上的旗子,這是要讓他心碎嗎?

是的,她吃相一向不太好!還記得他第一次讓她吃桂花糕,那滿嘴的碎屑令他無奈,她則臉鼓得大大的,瞪大眼睛看著他義正詞嚴道,“我們苗疆人沒用過你們這裏的箸子!吃東西就吃東西,有手不用,用什麼箸子?!”他經常被她噎著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才拭去她嘴邊的碎屑,又歎口氣拍去她頭上附著一層白白的灰,“我是餓著你了?跑到廚房裏偷東西吃,還躲在灶下去了,瞧你滿頭的灰。”那時的她訕笑不語。

如今他也能夜裏待她覓食歸來,而後笑著擦去她嘴角的血跡,道一聲:“現在開心了。”也隻有這時,她呆滯死寂的眼神才會冒出熠熠的光,然後似懂非懂地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踏進廚房,猝不及防,一陣紊亂卻有力的腳步聲向他的方向逼近,倏然抬頭,看見領頭的男子,青衣冗長,風姿卓絕,光風霽月般如踏碧波,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容。後麵洋洋灑灑跟了一大波人,疑惑,驚愣,不可置信的眼光紛紛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