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水的日子:溫來軍作品集29(3 / 3)

過了一個多小時,果然“黑家夥”不負他望,又馱著空挑子下山來到河邊。上等兵高興極了,撲上去竟親了“黑家夥”一口,當場表揚“黑家夥”的勇敢,並把自己在河邊等“黑家夥”時割的青草獎賞給它。嫩嫩的青草一根一根卷進“黑家夥”的嘴中,“黑家夥”吃著,還不停地甩著尾巴,表示著它的高興。

上等兵托人從石頭城裏買了一個鈴鐺回來,拴到“黑家夥”的脖子上。鈴鐺聲清脆悅耳,陪伴著“黑家夥”行走在寂靜的山道上。“黑家夥”喜歡這鈴鐺聲,它常常在離上等兵越來越近的時候,步子也越來越快,美妙的鈴鐺聲也就越加地響亮,遠遠地傳到在蓋孜河邊等候著它的上等兵耳朵裏。到了山上,負重的“黑家夥”脖子上的鈴鐺聲也可以早早地讓連隊的人意識到“黑家夥”回來了。上等兵每天在河邊隻負責裝水,裝完水,他很親熱地拍拍“黑家夥”的脖子,說一聲黑家夥,路上不要貪玩。“黑家夥”用它那濕濕的眼睛看一看上等兵,再低低叫喚幾聲,轉身便又向連隊走。上等兵再不用每趟都跟著“黑家夥”來回走了。

為了打發“黑家夥”不在身邊的這段空閑時間,上等兵帶上課本,送走“黑家夥”後,便坐在河邊看看書,複習功課。上等兵的心裏一直做著考軍校的夢呢。複習累了,他會背著手,悠閑地在草地上散散步,呼吸蓋孜河邊纖塵不染的新鮮空氣,感受遠離塵世、天地合一的空曠感覺。在這裏,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失落,功利與欲望,都像是溶進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樣淡薄。連“黑家夥”也一樣,本來充滿對抗的情緒,卻慢慢地變得充滿了靈性和善意。想到“黑家夥”,上等兵心裏又忍不住漫過一陣留戀。他知道,隻要他一考上軍校,他就會和“黑家夥”分開,可他又不能為了“黑家夥”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上等兵想著自己不管能不能考上軍校,他遲早都得和“黑家夥”分開,這是注定的,心裏好一陣難受,就扔開書本,拚命給“黑家夥”割青草。他想把“黑家夥”一個冬天甚至幾個冬天要吃的草都割下、曬幹,預備好,那樣,“黑家夥”就不會忘記他,他也不會在分離的日子裏備感難受。

在鈴鐺的響聲中,又過了一年。這年夏天,已晉升為下士的上等兵考取軍校。接到通知書的那天,連長對上等兵說,你考上了軍校,還得感謝“黑家夥”呢,是它給你提供了複習功課的時間,你才能考出好成績的。

上等兵激動地點著頭說,我是得感謝“黑家夥”。他這樣說時,心裏一陣難過,為這早早到來的他和“黑家夥”的分手,幾天裏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臨離開高原去軍校的那一段日子,他一直堅持和“黑家夥”馱水馱到了他離開連隊的前一天。他還給“黑家夥”割了一大堆青草。

走的那天,上等兵叫“黑家夥”馱著自己的行李下山,“黑家夥”似乎預感到什麼,一路上走得很慢,慢得使剛接上馱水工作的新兵有點著急,幾次想動手趕它,都被上等兵製止了。半晌午時才到了蓋孜河邊,上等兵給“黑家夥”背上的挑子裏最後一次裝上水,對它交待一番後,看著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夥”走出很遠。等他戀戀不舍地背著行李要走時,突然聽到熟悉的鈴聲由遠及近急促而來。他猛然轉過身,向山路望去,“黑家夥”正以他平時不曾見過的速度向他飛奔而來,紛亂的鈴鐺聲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夥”又把它們踩得粉碎。上等兵被鈴聲驚擾著,心不由自主地一顫,眼睛被一種液體模糊了。模糊中,他發現,奔跑著的“黑家夥”是這凝固的群山中唯一的動點。

桑那鎮

桑那鎮的名人,叫桑二十一。

說桑二十一是名人,主要是他養了二十隻種公羊,桑那牧區的幾千隻母羊,全是桑二十一的種羊給配的種。可以說桑二十一家的羊子羊孫遍布了桑那鎮,他被稱為名人也就理所當然了。

桑二十一是桑那鎮人給他起的外號,這個外號與他養的種羊有關。桑二十一養了二十隻種羊,也是有些說法的,那是在一個充滿饑餓的年代,一次他和一個他已婚的婦女一起鑽過一次樹林,有人說他們在樹林子裏都脫了衣服,還幹了別的什麼,這事有些說不清楚,開他批鬥會時,組織上要他交代一共搞了多少女人,他開始拒不交待,被打斷了一條腿後,為了保住另一條腿不被打斷,就交待說搞了二十個女人,交待少了,那條腿還是保不住的。那時人們還沒有想到要給他起外號,但到了前幾年,他一下子養了二十隻種公羊,才有人想起他以前挨鬥的事來,剛好和這二十隻公羊聯係起來。本來要叫他桑二十的,每年一到配種季節,人們看到他拖著一條殘腿,整天忙得滿臉油泥,一身的腥臊,也不能把每天需要配種的母羊安排完,等候給羊配種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就對他說你能不能快點。桑二十一火了:這事是我說快就能快的嗎?又沒有讓誰閑著。

有人開玩笑說,你不是閑著嗎?

桑二十一回敬了句:要是你母親也像這些羊一樣急,我也就不閑了。

開玩笑的人給弄得下不了台。有人忙打圓場,正經對桑二十一說,你就不能多養幾隻?

桑二十一氣呼呼地拋下一句:我就養二十隻,夠桑那鎮用就行了。

夠什麼夠?我們都排了好幾天隊了。

我說夠就夠!

要是加上你,二十隻就成二十一隻,這下說不定就夠了。

要是你家女人需要的話,加上我二十一就二十一。

於是,桑那鎮的人就叫他桑二十一了。

有人說,還是桑二十一曆害,那個時候連肚子都吃不飽,他就搞了二十個女人,現在養的種羊也像他一樣,個個都是高手。

桑二十一在桑那鎮經營這個獨門生意,有些年頭了,靠種羊掙了不少錢,還成了桑那鎮的名人。他心裏也清楚他的這個名份是沾了種羊們的光,所以他很愛惜這二十隻種羊,尤其是每年到了配種的季節,他幾乎沒有睡過好覺,白天忙得團團轉,晚上還要不斷的給種羊們喂精飼料,他看著種羊們到了晚上疲憊的樣子,桑二十一瘸著,一高一低的從每隻種羊跟前走過,用手摸過所有種羊的頭,對羊們說句“夥計們的辛勞隻有我心裏有數嗬”。這句話不知怎麼傳了出去,有人說,看看這個桑二十一,果真搞過二十個女人,以前我們還以為冤枉了他呢!這下,桑那鎮周圍的人都知道桑二十一的名字,一提起桑那鎮,沒人不知道他的,連這個外號的來曆都清楚。

一過了配種季節,桑二十一再趕著他的二十隻種羊去牧場,經過鎮街上時,那些女人們不再用亮得發光的目光看著他的二十隻種羊了,都用一種躲躲閃閃的眼神盯著桑二十一,臉上蒙著一層詭秘。以前,隻要他的種羊隊伍一出現,雄糾糾的從鎮街上一過,女人們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來,目光都被種羊們的雄姿吸引住了,沒人去注意走在種羊後麵的桑二十一,並且是瘸子桑二十一。他像個妓院的老鴇似的就引不起別人的注意。

現在,女人們開始注意桑二十一了,倒叫他有些不自在,就挺胸收腹地想走出一種氣派來,像他的這些種羊們一樣,給她們看看。無奈他的那條被打斷的腿不爭氣,致使他的身子一搖一晃的,金黃色的陽光像沙子灑在他的身上,被他一高一低的肩膀撞得四處亂濺,有一些陽光的碎片飛進了鎮街上那些男人們的眼裏,男人們的眼睛被燙得“滋滋”直冒煙,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看,那二十一隻,沒一個好東西!”

但一到配種季節,沒有一家離得了桑二十一的。

桑二十一有過一個老婆,是在和那個女人鑽樹林子之前,他就結了婚的。所以那次對他和女人的事上,組織上打他打得特別狠,原因是他自己有老婆還去搞別的女人,算多吃多占。在他承認搞了那個女人,並且搞過二十個女人之後,他的老婆就把自己掛在了自家的門框上,到另一個世界找清白的丈夫去了。老婆留給他的,是一個還不到一歲的女兒。他沒有再娶,一心把女兒撫養成人。前幾年,他已經很有了一些錢和名聲時和他鑽過樹林子的那個女人成了寡婦,曾托人向他提過一起過日子的事,他用手拍著自己的那條殘腿一口回絕了。那個寡婦還氣得大罵桑二十一沒良心,當年餓得快撐不住了,是她把自己的奶讓他吃了的,現在卻嫌她是個寡婦了。這樣一罵,人們才明白桑二十一和那個女人鑽樹林子是怎麼回事,都取笑桑二十一真做得出來,自己有老婆了還想著吃別人的女人的奶。他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解釋,那時候不是他要吃她的奶,而是她剛生完孩子,奶憋得受不了了,隊長又不讓她回去給孩子喂奶,她就叫他到樹林子裏去吃,他肚子也的確很餓,沒想到吃了幾口奶,被打斷了一條腿,還背上一個搞了二十個女人的罪名,害死了自己的老婆。

那個寡婦聽桑二十一這麼給別人說,追上他家的門來,要和他弄清楚到底誰是受害者。桑二十一不和她爭吵,也不和她證實當年到底是誰叫的誰,隻說了句:以後大不了給你家的羊配種,不收你的錢就是了。

這是什麼話?人和羊混一塊了。

寡婦當場氣得再說不出話來,差點倒地昏了過去。從此以後,她不再罵桑二十一了,每年到了該配種的季節,她寧願趕著自己的羊群,到十幾公裏以外的鎮上去配種,也不到桑二十一的配種站來。桑二十一知道了,心裏也難過了一陣,過後狠下心想著,她不趕她家的羊來,免費的事不提了,他還可以多掙幾個錢呢。這年頭,沒有錢什麼事都不行,就連在小小的桑那鎮當個名人的資格也沒有。

想是這麼想了,可這麼一鬧,翻起了以前的老帳,桑二十一心裏倒是看淡了過去的一切,但桑那鎮的人們卻對桑二十一有些看得輕了,他桑二十一憑什麼在桑那鎮有錢有名呢,還不是他當年沒有搞過二十個女人,現在用二十隻種羊變相地報複呢,他發的是什麼財呀? 有人不服氣,想著自己養些種羊辦個配種站,搶了桑二十一的生意,卻沒有弄成,他的種羊配的種,不是母羊沒懷上胎,就是懷上了總流產。桑那鎮的人們還是願意到桑二十一那裏去配種,因為他的種羊配的種,保險,並且每次生兩頭羊羔的比較多。

桑二十一還是桑二十一,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可受欺辱的卻是他的女兒桑缺一了。桑缺一也是個外號,是桑二十一的外號叫出來後,說桑二十一隻搞過二十個女人,卻叫他桑二十一,名不符實,還缺一個女人呢,有個惡毒的說,像他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會讓他搞呢,他缺一個,就讓他女兒補吧。

他女兒就被叫成了桑缺一。桑那鎮偏遠閉塞,但他們的想象力卻很豐富,起外號的水平更不低,一開口,隨便一起,就像個日本人的名字,並且內涵很深。

桑二十一父女兩的名字被這兩個日本式的外號所代替,受害的真正是女兒桑缺一。

桑缺一長到二十三歲,也沒有人上門給說個婆家,不是她長相賴,主要是她爹桑二十一以前的名聲影響了她。她的性格也變得很古怪,整天鑽在家裏,很少出門,從每天早上天不亮起來掃地、擦桌子、收拾屋子,生火做飯,又是洗又是涮,一個人會忙到天黑,幾乎不上街,灶口的那一小團火可以說就是她的太陽。這樣的姑娘應該是許多人家擇媳婦的標準,可她爹托人去給別人一提親,人家一聽是桑二十一的女兒,都不願提這門親了。桑缺一無疑在桑那鎮受夠了別人的白眼,這些她都沒有怨恨過她爹,叫她受不了的是她爹硬要經營的配種站,養了二十頭種羊,別人說什麼的都有,她一個沒有娘的姑娘家,沒有地方訴說,隻有一個人關在房子裏,偷偷的哭。

桑二十一經常開導女兒,不要為這事傷心,他說二十多年前,他就發現桑那鎮的人心眼都是瞎的,咱不稀罕他們,咱要嫁就嫁到外麵的大地方去。

女兒不理桑二十一的茬,有一天揚言要到外麵去打工,不想在家裏呆了。桑二十一堅決不同意女兒單獨出去,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出去,誰放心呀。他為了不讓女兒出去,錢讓女兒隨便花,活不讓她幹一把,女兒卻不買他的帳,不願和他說一句話,隨時準備逃脫他的視線範圍。

桑二十一把女兒看得很緊,女兒長到二十六歲上,也沒有逃出他的目光。但女兒已經是一個老姑娘了。

就在桑二十一頭疼怎麼把女兒嫁出去時候,桑缺一還是利用父親打盹的機會,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一趟,人們並不覺得桑缺一和那個男人關係親密,但他們發現桑缺一卻慢慢的肚子大了。這一發現被證實後,最受不了的就是桑二十一了。桑缺一倒表現的非常平靜,其實她在懷孕後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每天為了卸掉肚子裏的累贅費盡了心機,最終沒有除去肚子裏的胎兒,被別人發現後,事實沒法遮掩了,她反而不躲躲藏閃閃了。麵對父親痛不欲生的樣子,桑缺一卻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一臉的輕鬆。人有時就這樣說不清,把什麼都看破了,也就什麼也不顧忌了。

桑二十一氣得蹦來跳去,吼叫著,如果桑缺一不說出這是誰幹的,就打斷她的腿。

桑缺一冷笑著對她爹說:你要打就打吧,就是打斷我的兩條腿,我也不會像你那樣沒出息,隨便背上一個罪名,害死了我娘,又往死裏害我呢!

說完,桑缺一再也控製不住自已,放開嗓門終於大聲哭了一場。

這一場大哭,也叫桑二十一掉了不少酸楚的淚水。

桑缺一卻抹掉淚水,一改往日悶在家裏的習慣,故意挺著大肚子從鎮街上走過,她不看任何人,隻顧一個人急匆匆的從人們麵前走過,好像有什麼事等著她要去做似的。

桑那鎮的人們奇怪,一直被流言壓迫著的桑二十一的女兒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不知羞恥了,未婚先孕,倒覺得很榮耀似的,招搖過市。這成了什麼世道?

尤其叫桑那鎮人難以理解的,是桑缺一不但經常出現在鎮街上,而且還不時扯著嗓子,唱起了歌。她唱的是什麼歌,沒有人能聽懂,是不是唱到了關於女人命運之類的內容,誰也不知道。但桑那鎮的人實在不能容忍桑缺一這樣不知廉恥的做法,紛紛上門譴責桑二十一,要他管一管他的這個寶貝女兒,別叫她壞了桑那鎮的民風。

桑二十一怎麼管這個女兒呢,不讓她出去,把她關在房子裏,但她要唱,堵上她的嘴,她會不斷地用腳踢門,響聲更大。綁上她,於心不忍,更別提動手打她了,還沒有動手,他的手就先軟了,他害得自己的女兒到了二十六歲還嫁不出去,他對得起這個女兒嗎?

他不知該怎麼收拾這個場麵。他像一截老朽的木頭,在家裏跌來撞去的亂甩著自己。

人們見桑二十一沒有怎麼管教女兒,見桑缺一依然從鎮街上走過,依然大聲唱歌。人們在罵桑二十一的同時,猜想他為什麼不對這個傷風敗俗的女兒動手管教。前麵說過,桑那鎮雖然偏遠、閉塞,但這裏的人們想象力確實夠豐富的,沒有幾天,就有關於桑二十一父女之間的話語傳了出來。說桑二十一不敢動手打自己的女兒,是因為他女兒懷孕與他這個老流氓有一定的關係,他女兒不知羞恥,是因為她受了他父親的侮辱,神經受刺激錯亂了。等等。

還有在這一方麵,做有力證明的,說桑二十一不是當年搞過二十個女人嗎,現在非要叫他桑二十一,他不服氣,就叫他女兒桑缺一補上了這一個,成為名符其實的桑二十一。

這些喋喋不休的說法,像波浪一樣傳到了桑二十一的耳朵裏,他如五雷轟頂,承受不了這麼惡毒的打擊,他去問女兒,她到底懷的是誰的孩子,說出來,好還他一個清白,他也不會去找那小子去算帳的。

桑缺一聽著父親的話,都是為他自己的考慮的,這個受夠了白眼的老姑娘更恨她的父親了,她咬著牙說:我就不說,不還你清白,叫你背上這個黑鍋,誰讓你當年不堅強,害了我娘和我呢!

桑二十一全身發冷似的,顫抖著說:我要是不承認,他們會打死我的,我死了,留下你們母女在這個世上,怎麼活呀?

桑缺一竭斯底裏的叫道:你要是死了,沒有那些丟人的事,我們才活得好呢!

桑二十一沒話說了,他傻愣愣地在女兒麵前站了一陣,一瘸一拐的走了。他一個人躺在幽暗的房子裏,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間,他昏然地覺得有種濕乎乎的東西從一個他能感覺到的傷口向他的體內滲透,仿佛是他在流血,可是這血卻是往體內流,像一滴滴淚水,緩緩地流著,重重地擊打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隻有默默地吮吸著這些液體,慢慢變得越來越多,在他胸部膨脹翻湧起伏,似要把他的胸腔撐破似的疼痛。波浪似的流言、謔語,噴吐出嬉笑者的泡沫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但他已經沉淪在陽光下麵的陰影裏,一動不動,被一生的恥辱和風光所淹沒。

他強忍著。

桑那鎮的春天,是一個動人的季節,牧場上的草都綠了起來,經過一個冬天的漫長的醞釀,對於放牧為生的桑那鎮人來說,一年的美好生活全蓄積在這個季節裏,因為春天一開始,羊們精神抖擻的到牧場上去吃上第一茬青草,母羊就開始發情了,隻要所有的母羊懷上羊羔,秋天的時候,那份收獲的喜悅會衝淡一年的辛勞,化作幸福融進每家的角角落落。

春天,是一個重要的季節。

在這個季節剛開始不久的一天早上,桑那鎮第一個早起的人發現,在鎮街上最醒目的那棵歪脖子沙棗上,掛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掛在樹上的東西是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桑二十一。他像一個紙做的風箏,在早晨的春風裏飄蕩著。

消息一傳開,桑那鎮的人們最先想到的是今年給羊配種的大事,便有人跑著去桑二十一的家看那二十隻種羊。結果發現,二十隻種羊一隻不少,整齊地臥在羊圈裏,眼睛緊閉著,都成僵屍了。

人們把桑二十一從沙棗樹上取了下來,發現他頭上竟長出了種羊的角,身上有些部位生了不少公羊堅硬的羊毛,但他的臉和手還是他桑二十一的樣子,就是說他一半是種羊一半是桑二十一的死了。

桑缺一對他爹的死表現得很漠然,她不但不悲傷,而且還說了句“他死了倒清淨了”。這句話一說,好像桑二十一真幹下了傷天害理的事了。給桑二十一送葬的時候,就沒有了幾個正經人,大部分送葬者都是桑那鎮周圍出了名的二流子和流氓,桑二十一的死隻給他們提供了一次大聚會的機會。當然,送葬的有桑二十一的女兒桑缺一,她這回哭了,才明白了自己在老爹死後態度上的表現對她爹很不利,就哭得死去活來的一個勁訴說著,她爹是清白的,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別人的。她沒有說是誰的,那些二流子流氓們卻說:“我們都明白,不要說那麼清了,我們其實就是奔著你來的!”也弄不清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夥的?

這年春天,桑那鎮的母羊們幾乎都沒有配上種,人們把發了情的母羊趕到很遠的其它地方去配種,其它地方的種羊都沒有閑著,本地的都忙不過來,桑那鎮的羊根本排不上隊,等排上隊時,羊早過了發情期,也沒有用了。

這一年,桑那鎮人們一年美好的生活希望就沒有實現。白白耽擱了一年。

前麵是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