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幾次想從父親手中搶救下蝴蝶標本,可父親的刀子使他沒有這個機會。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把他心愛的蝴蝶標本砍成了碎渣。
兒子的心隨著蝴蝶標本的碎片,也破碎了。他哭了,在心裏重重地記下了父親殘忍的這一筆賬。他暗下決心,從此不再和父親說一句話。
兒子不理父親了。
快到秋末的時候,人們開始為過冬做準備了。塔爾拉的冬天特別漫長,需要儲備大量的白菜、土豆、大蔥,還有足夠燒一個冬天的柴禾。塔爾拉的柴禾越來越不好打了,附近能燒的柴禾都被人砍光了,打柴禾得去很遠的山裏,一個來回就得三天時間。柴禾不夠,父親去打了幾車柴禾回來後說,打柴禾的人太多,連山裏的柴禾都越來越不好找了。柴禾要節約著燒,父親打算今年冬天隻燒一個火炕,要把兒子單獨睡的炕停了,叫兒子睡到他們的大炕上來。他把這個打算給兒子說了,兒子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隻是沉著臉不理父親。父親又問了幾聲,兒子仍像個聾子似的不理睬不說,還突然起身走了。父親看著兒子沉默的背影很生氣,罵了句,兔崽子,你不願過來睡,就把你凍死算球了,反正老子打不來柴禾,供你多燒一個炕!有本事,你就自己出去打柴禾來,在老子麵前耍什麼威風……
女人忙勸男人別這麼說話,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說,五口人睡在一個炕上,怎麼說他也不習慣……
這兩年多來,男人有了知冷知熱的女人,可生活負擔卻加重了很多,他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不好了,尤其是對這個兒子,他簡直無法捉摸,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不說出來,就會使小性子,讓他越來越氣惱。女人體己的話卻像給火上潑了油,男人一腳踢翻了兒子剛坐過的凳子,吼叫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把老子當回事,哪天把老子惹急了,把你宰了!
那一刻,兒子在屋子外麵聽到了父親的話,他自己的心裏奇怪地響了一下,那響聲很奇特,像是裂帛,嘶嘶啦啦的,又像是一段枯木被折斷,響得清脆又徹底,他被這個聲音刺痛了。他知道這是他與父親血脈斷裂的聲音。這個聲音使他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他長大了,是個男人了。
自認為已經是男人的兒子,把自己積攢的零錢全部拿出來,去場部商店買了一把最好的“英吉沙”刀子。他把刀子揣進懷裏往回走時,路過一個廢棄的馬廄,他看四下無人,想試一下自己的刀子,便走過去用刀子狠勁砍破門板上的鎖鏈,幾刀就砍斷了,他看到毫發無損的刀刃,仰頭大笑了兩聲。這時,一股凜冽的寒風從他麵前匆匆走過,挾裹著他的大笑不見了蹤影,他的臉明顯感覺到了寒冷的流動。他用正在成熟的手掌,抹了一把臉上的寒冷。
他轉過身時,看到了頭頂的一隻蜘蛛,在一棵沙棗樹與屋簷之間,正在忙碌著織補一張透明的網。已經是初冬了,塔爾拉在初秋就沒有蚊蠅了,何況是到了初冬,看來這隻蜘蛛是在枉費心機,織補的隻能是一個空空的夢想了。替那幾隻蜘蛛惋惜了一番後,兒子抬頭看了看天,天有些陰沉,是冬天的天氣了,塔爾拉的冬天很堅硬。他把刀子裝進刀鞘又揣進懷裏,他手摸著懷裏硬邦邦的刀柄,感覺自己真是長大了,像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才心裏蹋實地往家裏走去。
綠手掌
溫亞軍
強嫂出嫁早,剛滿20周歲就嫁到了始原,做了阿強的媳婦。其實強嫂嫁過來前,一直不知道丈夫阿強有病,是那種治不好的癆病。從相親到結婚,實際上強嫂和阿強隻見過三次麵,一次是媒人領著上門相親,第二次是阿強帶著她去趕鄉上的物資交流會,置辦結婚用的物品,第三次應該是結婚那天,阿強上強嫂家去迎娶她了。前後不過三個月時間,強嫂就做了新娘。
強嫂對阿強從相親那天起,心裏就滿意了。因為阿強長得白白淨淨,根本不像個鄉間的人,家裏又有四間磚瓦房,強嫂沒有猶豫,就同意嫁給阿強了。
嫁過來後,強嫂從阿強整夜整夜的咳嗽聲中,才得知阿強原來是有病的,這麼急著成親,是按世襲的鄉規,用衝喜的方式,來治阿強癆病的,既然已經嫁了,對自己匆忙的婚姻流了一通淚後,強嫂也就認命了。畢竟,強嫂對丈夫不同於鄉間的長相是滿意的。
但是,強嫂對丈夫那種撕心裂肺的咳嗽,越來越難以忍受了。阿強的咳嗽是揪心的,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咳就是一夜,強嫂的心就整夜整夜地抖個不停。天亮了,阿強的咳嗽也就隨著曙光的到來停止了,但這時,他才像正常人似的,要做夫妻之間的事,像完成一項任務似的。完成了,阿強會安穩地開始睡覺,強嫂就得起床,去做全家人的早飯。
婚後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強嫂人長得俊,也很有心眼,婚後的生活是苦是甜,隻裝在她一個人心裏,她從沒有給別人說過什麼,尤其是丈夫的癆病,她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還一門心思地想著,婚喜能衝掉丈夫的病,阿強的身體會越來越好,以後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強嫂忍受著丈夫的咳嗽,把日子拾掇得有模有樣。隻是,婚後一年多了,她的肚子還沒有像其他新婚婦女那樣隆起來,這叫強嫂很難忍受別人的目光。
在婆婆尖刻的目光下,強嫂躲避著婆婆的目光,夜裏對丈夫說:“我是不是有病?都一年了!”丈夫咳嗽得臉紅脖子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用手指著自己,然後搖搖頭,又擺擺手。強嫂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在村子裏都不敢出現,怕別看她的目光,那種目光會說話的,劈哩叭啦的會向她的身上撞著,她受不了這種疼,是疼到心裏的那種。
強嫂就瘦了,模樣變老了不少,雖然隻有21歲,卻像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了。
強嫂22歲這年,終於有一天開始嘔吐了,慢慢地,她的肚子就隆了起來。為此,在她的肚子很明顯的時候,她抱著肚子到村子裏去轉了一圈,其實強嫂沒有一點要炫耀的意思,隻想證實一下自己沒有毛病,讓大家收起惡毒的目光。然後,強嫂回到家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哭過,強嫂的心裏暢快多了,她的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不像的別的孕婦,肚子裏有了孩子,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似的,懶洋洋的。懷上孕後,強嫂又恢複了以前的俊俏模樣。
強嫂結婚後的第三年,產下了一個胖小子,取名阿壯,意思是要強強壯壯的。但阿壯生下來就愛哭,原因是他的父親一到晚上就咳嗽個不停,擾得阿壯沒有好的睡眠條件。這就苦了強嫂,整夜睡不成覺,抱著阿壯滿屋子裏轉圈。盡管這樣,強嫂還是覺得幸福,有了阿壯,不光是婆婆給足了笑臉,在村子裏,頭胎生了兒子的女人,是很有臉麵的。
強嫂的這種幸福生活隻維持了兩年,她患癆病的丈夫在一天夜裏,突然就不咳嗽了。強嫂還以為是結婚衝喜得到了應驗,誰知,第二天早上,才發現了阿強不咳嗽的原因。
阿強死了。
“天哪,這可怎麼好?”這一聲怪叫聲是強嫂的婆婆最先發出來的。那一刻,強嫂早已被丈夫的突然死亡嚇傻了,抱著剛會走點路的兒子,隻是往牆角裏縮。
埋葬阿強那天,強嫂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村人見了,都暗自傷心,是替年僅25歲的強嫂這麼早就守了寡。也有望著一身孝服的強嫂心裏產生想法的,那就是娶不上媳婦,一直打光棍的漢子們。
村間鄉語裏有這麼一句:“要想俏,一身孝。”
25歲的強嫂,那天穿著一身孝服,哭紅了雙眼,可別提有多俏了,叫村子裏的男人們回味了好長時間,尤其是那些光棍們,眼都直了。
在這群光棍中,屬智明最為衝動,他那天望著強嫂,癡呆了一般,如果不是別人喊他,智明抬著棺材,差點栽進墓坑裏。
年輕的強嫂成了寡婦,卻使光棍們看到了希望。尤其是智明,埋完阿強的第二天,就上強嫂家,急不可待地去幫強嫂幹活,他被強嫂冷冷地拒絕了。
阿強一死,村裏人才知道,原來阿強患有癆病。這種病,村人知道,是沒法治好的,就歎息強嫂的命苦,嫁了這麼個肺癆鬼,當初怎麼沒多長個心眼,她的一生就這麼完了。
麵對現實,強嫂隻有流淚的份。
對於癆病,鄉裏有各種說法,慢慢地,就有了流言,說癆病不能生育,可強嫂卻生了個兒子……
這種流言的受害者自然就是強嫂了,先是婆婆被流言擊得坐臥不安,一個勁地質問強嫂,阿壯是誰的。強嫂沒辦法回答,隻是哭。
沒有了阿強咳嗽的夜晚,又叫強嫂壓抑而沉悶的哭聲填滿了。
有一天,強嫂終於忍受不了婆婆的質問,爆發了積鬱在胸間的苦悶,大聲吼道:“是你們騙了我,騙了我來衝喜,害得我這樣慘了,還不肯放過我!”
婆婆一家人大打出手,圍住強嫂,罵著“騷貨”,痛打了一頓強嫂。強嫂娘家人聞迅趕來,扶起強嫂,理論起來,卻被婆婆家的人大罵了一通。
嫁出去的女人,又有惡魔一樣的流言蜚語,強嫂娘家人理虧似的讓人家痛罵了一頓。
村人看不慣,卻沒有人上前製止,這種事,是不好製止的。這時候,偏有智明衝了出來,與強嫂婆家人理論起來。強嫂婆家人得理不讓人,罵智明:“你是什麼東西?”
智明推開強嫂的婆婆,說:“我不是什麼東西,就是看不慣你,當初騙了強嫂嫁給你的癆病兒子,現在又欺負她和孩子,你們才不是個東西!”
強嫂婆家人一窩蜂圍上了智明,連打帶罵。打罵得智明火了,粗著嗓子吼道:“就算阿壯是我的孩子,你們還能把強嫂吃了?”
智明的話一出口,打罵聲急驟停住了。
結果,強嫂的家人悄悄地退走了,婆家人發瘋似地將強嫂的一點家當全扔到了門外麵,算是把她趕出了家門。
當時,強嫂想到了死,後來,是哭叫著的阿壯打消了強嫂的輕生念頭。強嫂被智明的一句話弄得無家可歸,這時候的娘家人也躲得遠遠的。村裏人就將強嫂安頓在早已廢棄的場屋裏,強嫂就這樣在沒有院牆的場屋裏住了下來,為了阿壯,強嫂開始了她的另一種淒苦生活。
事情的發展總叫人不可思議。光棍智明的一句話害苦了強嫂,他還以為是幫助了強嫂,就以強嫂的恩人自居,上門安慰、討好強嫂。強嫂怒罵智明:“你個狗東西,給我滾遠點!”
智明討個沒趣,卻不甘心,想著一定要娶強嫂為妻。依照世襲的村規,死了丈夫的寡婦,要等丈夫過了三周年後,才可以改嫁,不然,鬼魂會附身,對誰都不利。智明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強嫂守孝三年,他才不管強嫂已下了不再嫁人的死心。智明在強嫂跟前討不到好,就想法和強嫂的兒子接近,並且給阿壯送了一條小狗。阿壯將狗抱回家,強嫂一聽是智明送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要扔了小狗,阿壯不讓,哭鬧得很凶,強嫂無奈,就留下了小狗。想著狗養大了,也可以看門做伴。
三年過去,小狗長成了大狗,不但能做伴,而且阻止了不少前來騷擾強嫂的光棍漢。那時候,寡婦強嫂才28歲,她本身就長得俊俏,又正是風韻畢現的年齡,在那裏閑擱著,大家都覺得可惜,尤其是那些男人,心裏都癢癢的,夜不能眠,有膽大的竟偷偷溜到強嫂門口,卻被那條狗給拒之門外。
男人們都痛恨死這條狗了。最痛恨強嫂家那條狗的,就是智明了。當初,智明送給阿壯小狗時,沒想到小狗變成大狗後,對他是個最大的危脅。
強嫂現在很看重這條狗,兒子阿壯也5歲了,她送兒子早早地上了村裏的小學,把心思全用在了兒子身上,對狗也像待自家人一樣,形影不離,人狗吃一樣的飯食,日子苦些,倒也平淡知足。
智明是早就沉不住氣了,好多次想接近強嫂,表明自己的心跡,無奈,有那條狗時刻伴在強嫂身邊,智明根本近不了她。那狗對智明特別凶,智明恨狗恨得牙痛。
一天夜裏,智明就找了兩隻藥死的老鼠,偷偷地扔到了強嫂家門口。強嫂家的狗在夜裏吃了死老鼠,第二天一早,強嫂發現狗有些異樣,以為是餓的,就做了飯喂上,狗聞了聞飯食,不吃一口。到了中午,狗就吐起了白沫,時間不長,躺在地上抽蓄起來,嚇得強嫂大喊大叫,引來了不少村人。剛好阿壯放學回來,見此情景,嚇壞了,抱住狗頭,哭得震天動地。
狗痛苦掙紮的樣子,嚇得強嫂也哭出了聲,望著痛哭的兒子,強嫂一時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圍觀的村人見狀,議論是狗吃了帶藥的食物,說給狗灌些糞湯,或許還有得救。有好心的人幫著弄來了糞湯,給狗灌了下去,狗不是人,吐不出胃裏的藥物,直折騰得狗奄奄一息,卻不見一點好。這時有人出主意,趕快送狗到村裏的醫療站,看能不能救下一條命。
醫療站醫生看了看狗後,知道狗命難保了,他深知強嫂和這條狗的感情,看著強嫂和小壯哭得跟死了人似的,於心不忍,就說:“除非現在有仙人掌,幸許還能救活這條狗的命。”
村人從不養花種草,什麼是仙人掌,都不知道。
但強嫂一聽狗還有救,就立即停止了哭泣,忙問:“能救?誰的手掌是仙人的掌呢?”
醫生苦笑了一下,說:“我說的仙人掌,是一種植物,形狀像人的手掌,上麵有刺,是有毒的,給狗吃了,以毒攻毒。”
“你快拿來給狗吃呀!”
醫生說,我這裏沒有仙人掌,咱村子周圍就沒有這玩意。
強嫂急問:“哪裏有?我這就去買。”
醫生說,也沒有賣的,這是幹旱性植物,咱們這裏可能隻有遠處的沙漠裏有吧。但這遠水解不了近渴。
強嫂看著還在哭泣的兒子,說,我去沙漠裏找。
醫生拉住強嫂,說恐怕來不及了,沙漠很遠的。
強嫂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撲通一下坐在地上,抱著兒子,也抱著快死的狗,哭了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5歲的阿壯竟去沙漠裏尋找仙人掌了。
那時候,其實狗已經死了。
強嫂和村人把死狗弄回家後,就沒有找到阿壯,問了村人,都說剛才還在的,一轉眼就不見了,會不會去學校了,已經到了該上下午課的時間了。
強嫂跑到學校,沒有找到阿壯,這才慌了,又跑回來,到處找不到阿壯,她急得一頭大汗,村人也幫著到處找阿壯。最後,在自家炕上發現了一張紙條,是阿壯用漢語拚音寫下的一句話:
WO QU SHA MO ZHAO XIAN REN ZHANG
強嫂聽別人給她念了紙條上的留言後,叫了聲“天哪,這可怎麼好?”就癱在了地上。村人忙扶強嫂到炕上躺下,然後,組織人們四處去找阿壯。
真正的沙漠還很遠,村裏人大多都沒有見過沙漠,更沒有見過綠色的仙人掌了。
茫茫荒野,沒有個邊,哪裏能找到一個才5歲大的阿壯呢?直到半夜,出去的人回來,都說沒有找到阿壯。第二天天沒亮,村裏的人全部出動又去尋找阿壯,留下強嫂一人癱在炕上,淚已流幹,兩隻空洞的眼睛苦巴巴地望著門口……
天黑透了,村人回來,沒有找到阿壯,卻發現強嫂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了。
村裏大亂。
出去找阿壯的智明,聞迅趕到強嫂家門口,卻停住腳沒敢進門,他怕看到口吐白沫的強嫂。智明在門口站了一陣,望著忙亂的人們喊醫生又要找糞水來灌強嫂,突然間,智明仰天大聲狂笑起來,笑聲尖利而恐怖,劃破了黑色的夜幕,抖動著直往人們的皮肉裏鑽。
村人皆驚,不明白強嫂遇到如此不幸,智明還能笑得出來,有人拿來手電,照著黑漆漆院落裏的智明。智明一見到光亮,就不笑了,卻怪異地叫大家來看,他舉著雙手,大聲叫著:“快來看呀,快來看,我的手變成綠色的了,我的手是仙人掌了!”
人們被智明怪叫聲嚇得不敢上前去看,智明卻一個勁叫著,還往前舉著手叫人看,兩手在一起磨擦著,人們能聽到一種利刃劃破厚紙的響聲。
直到智明逼到了人們跟前,有膽大的順著燈光去看智明的雙手,在微弱的手電光下,看到智明的雙手綠得嚇人,並且看到智明的手掌上長滿了堅硬的綠刺,刺尖上往下正滴著綠得發黑的汁液。
喀什的魅惑
溫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