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高國的占領者卻不願意我死,他們居然請了醫生來給我治病,又把我移到另一個地方。我的新居外麵是一座花園,房裏的布置也還不錯。我現在並不缺乏什麼,就隻是沒有自由。
我起初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優待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父親的力量。我被捕的消息傳到了父親的耳裏,他便到高國占領者這裏來設法救我。他本來可以把我救出來的。然而我不肯寫悔過書,不肯答應跟他回家去過從前那樣的生活,所以他終於失敗了。我們見了麵,恢複了父女的感情,但是我不肯為著他犧牲我的信仰。
不管這個,我依舊出來了,回到活動的人間來了。是那個‘孩子’救我出來的。他得到我被捕的消息就從病床上起來,想出種種救我的方法。他終於成功了。
在一個黑夜裏,又是在黑夜!他居然把我救了出來。他把我弄到他的家裏過了一晚,準備送我離開島國。這晚上他告訴我許多事情。我才知道同情者裏麵果然有人出賣了我們,因此除了兩三個投降者而外,大部分都被捕了。我們的努力完全付諸東流。我現在除了離開這裏外,再沒有別的路。
我第二天本來可以動身,但是一件事情留住了我。那個‘孩子’突然又病倒了,他吐出大量的血。這些日子裏,他為了救我的緣故,犧牲了自己的健康,我決不能拋棄他,一個人走開。雖然他極力勸我走,但是我終於留下了。我決定留在這裏服侍他。這時候還有一種東西把我牽引到他的身邊,這就是愛情。我在囚牢裏才發覺我愛他。我不願意離開他。
我在他的家裏住了一個星期,他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外麵的風聲很緊,常常謠傳高國兵士要搜查整個奴隸區域。他又勸我馬上離開島國,我堅決地回答他說:‘我要留在這裏看護你的病。我不走。’他看見我的態度很堅決,也就不再勸了。
這天晚上,我已經睡熟了,忽然被響聲驚醒起來。我看見那個‘孩子’倒在地上,開始在喉鳴。我連忙下床去看他。他一身都是血汙,地板上有一把小刀。我明白了。我拿了水來洗他的傷痕,撕下一塊衣襟塞住他的傷口。我要把他扶到床上去。然而他搖手阻止我,他微笑地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顧一切地跪下去,捧著他的臉狂吻,我一麵狂叫:‘你要活起來,你要活起來!’
他睜大著眼睛,一麵微笑,一麵掙紮。他說:‘我要死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句話:我愛你,我死了也愛你。’
這句話我等了好久了,他現在說出它來,然而已經太遲了。這幾年來我隻找到一個勇敢的人,他把我從牢裏救出來,而他卻因為愛我的緣故割斷了自己的生命。我埋葬了楊以後,現在又來埋葬我的另一個愛人。我的悲哀太大了。我伏在他的身上傷心地哭起來。
他撫著我的頭發,聲音清晰地說:‘裏娜,你不要哭,不要悲痛。我是不要緊的。你要活,你要活下去!我們的事業才開始呢!我死在你的懷裏,我很快活。我愛你,我死了也愛你。隻要你還活著,還活著來繼續我們的事業,我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我這許多日子來就隻有一個思慮,就是你的安全。現在你出來了,我也放心了。你快離開這裏,他們隨時都會來捉你的。為什麼還要哭呢?我的病反正不會好,早點死了也痛快些。不要灰心,不要因為失敗灰心。你要繼續工作,要把奴隸喚醒起來,要他們怒吼。奴隸的怒吼會把占領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的。啊,讓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怒--吼……’
那‘孩子’就這樣地死去了。我的哭聲把他喚不轉來。失了他我不僅失掉一個最勇敢的同伴,我還失掉了一個愛人。這許久我就愛上了他,可是一直到死他才向我吐露他的愛情,使我連對他敘說愛情的機會也沒有。我們就這樣地永別了。
我現在應該走了。他說得不錯:我應該活著,活著來使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起來把那些占領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掉。
我站起來揩了臉上的淚痕。我把他的臉望了好一會。我俯下頭去和他接了最後的吻,就毅然地走了。我把他的屍體留在房裏讓別人去處置他。我不能夠象埋葬楊那樣地埋葬他。所以就在今天我還不知道他的屍體在什麼地方。
“不管這算不算是結局,我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了。這是我料不到的。然而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她說到這裏便住了口,伸手把眼睛揩了一下。她的臉朝著黑暗的遠方,她好象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她的頭發被風吹得差不多直立起來,象獅子的鬃毛一樣。她的頭突然顯得很大了。她轉過臉來,我似乎看見了兩隻血紅的眼睛。
“這兩年來我走過了不少的地方,就好象走過人心的沙漠一樣,我永遠是一個孤獨的人,”她呻吟似地繼續說。“到處我都看見奴隸,我找不到一個勇敢的男人,象楊和那‘孩子’那樣。所有的人都死了,然而血的誓言是不會死的,它永久留在我的心裏。這幾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它。它每天每天燒著我的心,使我不能夠有片刻的安靜。我曾經幾次對自己說:‘你忘了罷,為什麼老是想著那些事?你也可以放棄一切,去過點安靜的生活,象那許多男人一樣。’但是我不能夠,因為一個女人的誓言是不能夠被忘掉的。於是我又對自己說:‘你應該遵守你的誓言,你應該堅持下去,你應該用盡你最後的力量去完成你的事業’……”
她長長地歎一口氣,接著又自語似地說:“如今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我依舊孤零零地到處漂泊,我不能夠回到那島國去。我依舊不曾聽見奴隸們的怒吼。要到什麼時候奴隸們才會怒吼起來呢?我實在不能夠忍耐了。我要昕那吼聲。怒吼罷,島國的奴隸們!你們怒吼起來,咆哮起來,就象這海一樣!”
她閉了口,便又用手去搖撼鐵欄杆。鐵欄杆發出微弱的叫聲,這顯然跟怒吼聲差得遠了。我不能夠說話,我被一種恐怖的思想占有了。我不看她,我隻看海。我的耳裏充滿著風的怒吼,海的咆哮。我的眼前是一片掀動得厲害的黑漆漆的海麵。別的一切都沒有了。好象島國的奴隸們真的怒吼起來,他們的吼聲已經通過大海大洋來到我的耳邊了。沒有酋長,沒有貴族,沒有高等人物,沒有高國的占領者。我的眼睛裏沒有他們的影子,我的耳邊沒有他們的笑語。隻有黑漆漆的海麵,隻有從海裏升起來的奴隸們的怒吼。海麵不住地增高,不住地顛簸,好象馬上就要壓過船頭,把我們這隻船,把全世界淹沒掉一樣。
“你看!”我恐怖地、激動地指著海麵對她說。“那不是奴隸們在怒吼嗎?”
“不,”一個冷峻的聲音回答我。“那隻是海的咆哮。海永遠這樣地咆哮著,它已經咆哮了許多、許多年了,可是除了一些船隻外,並沒有看見它淹沒過什麼!”
“海呀!你究竟把我的楊怎樣處置了?為什麼不讓他怒吼起來?”她獨自對海說。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島國去。我不能夠再漂泊了。即使在那裏隻有死等著我,我也要回去。”她說著一麵接連地搖頭,好象獅子在抖動鬃毛一樣。
“來,跟著我來,到我的艙裏來。我有東西給你看,我從前在高國占領者的監獄裏寫的東西!”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膀子,用一種命令似的聲音說,然後鬆開手徑自走了。
我並不推辭,而且我也不想推辭,我默默地跟著她,因為這時候我的心被她的故事完全抓住了。
§§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