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曆,令我頓生疑竇,因為無論博物院收藏的,還是近年發掘出來的大彬壺,都出在南方,北方甚少見。
直到今天,紫砂壺在北方不如南方受歡迎,我想,很可能與北方人喝茶不甚講究有關。北方人喝茶的習慣,深受蒙古族、滿族影響,粗疏而乏精致,大碗茶三字,便可概括。
那淡淡的綠茶清香,絕敵不過那性膻味騷的牛羊肉的,必須有濃鬱的花香,方可壓住大蒜大蔥韭菜花的惡辛之氣。
我剛到北京時,參加京西的土地改革運動,在旗人家裏,初次喝到香噴噴的茉莉花茶時,甚覺驚異,花香濃洌若此,還能叫做茶麼?六十年代,八毛錢一兩的茉莉高碎,竟成了北京市民的至尊至高的享受。對茶的不考較,導致對壺的無興趣,很難設想一件名家的壺,會在並無久遠曆史的天津出現。
但轉而一想,舊時代,天津為商埠,多富翁,北京為衙門,多官僚,這壺,很可能是清末民初天津租界地洋房裏住著的某位闊佬,從北京城某胡同、某四合院裏、某敗落戶手中買去的。老北京,不論什麼樣破舊頹敗的院落,走進去打聽打聽那些老住戶,不出三代以上,準是顯赫的王公貴族。五十年代,我在北京,住在蘇州胡同,隔壁院裏老太太賣破爛,堆在屋角的熬湯的大骨頭中,竟混有羚羊角。那敲小鼓的還算仁義,用小刀刮去泥垢,說,老太太,您這可是值錢的東西,我當破爛收了,蒙了您,我也虧心,您拿到藥鋪去賣吧!
所以,京城破落戶有這把時大彬的壺,不為奇,往前再追溯上去,很可能是明代南方某位上京做官或來京行賄的什麼人帶來,後來,敗家了,就流失民間,又被天津這位有錢的闊佬買到手。壺若能言,這一段由南而北,由京而津的路線,肯定會講出一連串人事興衰、滄桑變化的故事,若是編成電視劇,或許可以在泛濫成災的皇帝片中,別開生麵,湊一分熱鬧。
從這件壺跌落到天壇地攤上無人問津,也證明了一條真理,這世界上沒有永遠。好多人,包括我們作家,都以為自己會永遠,或將會永遠。讀一讀台灣的白先勇先生寫己擁有了高尚的精神世界,出一部稍有影的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說,叫《永遠的尹雪豔》,便會曉得,其實那女主人公也不能永遠,終於有人老珠黃的這一天。
天津租界地的這位富翁,最後,其子孫也衰敗了,把茶壺當油壺。當初,富翁為買這把名壺,可能所費不貲,至少他還識貨,知道附庸風雅,多少年以後,他的後代卻不經意地把名壺三文不值二文地賣了。說不定這家住過洋樓的後代,不但不知道這是把名壺,甚至壓根兒不懂壺為何物,用來裝油,那就更悲哀了。
天津和北京住戶們的變化,情況好像大掉個,那些住在租界地洋樓裏的人家,如果不怎麼對你見外,翻開家譜,三輩以上,他們的老祖宗,幾乎都是提不起來的平頭百姓。早期資本積累階段,那些三不管的青皮混混,下九股的腳行把頭,更容易憑借邪惡和血腥起家,也是事實。
所以,這一班陡然暴發起來的新富翁,新權貴,都羞談過去的低下出身,最熱衷於扮貴族,裝斯文,這是鐵的規律。
買古董,穿名牌,蓋洋房,吃大菜,跑馬賽狗,揮毫潑墨,吟詩作對,鬥草品茶,自然少不了要捧一具時大彬的紫砂茶壺,作儒雅狀了。
這也與時下一些作家的德行相似:沒有學問充學富五車狀,沒有文化裝高等華人狀,出兩趟國,認為自己與世界接軌,握一張綠卡,馬上看不上自己的黃臉婆,泡一回酒吧,相信自響的作品,眼睛立刻長到眉毛上邊去,儼然活神仙。暴發戶最可悲的一點,就是不懂得,物質的東西不難買到,精神的東西,有時卻未必能夠買到,即使花重金買到手,硬貼上去,也是兩層皮,稍不留神,那刺青胳膊,那泥巴腿杆,那草包肚子,那銀樣鑞槍頭,又顯了老底。這件大彬壺,不管外觀上看上去多麼糟糕,但那魂魄中的靈韻,本質上的完美,是不可能完全被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