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張潔用了什麼殘酷的方法,使這把積數百年油垢的壺,蕩滌一新,露出本相。如果,她知道這是把名壺,也許下手洗滌時會溫柔一點。她在電話裏,談到在壺底壺蓋上發現的時大彬印記時,還沒有意識到它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價值對她也不是非常重要,她不收藏古董,也不打算做古董生意,她隻是為她心中的這種感覺自豪。一下子就看出來,此壺絕非凡常之品,至於何以產生這種自信,連她自己也覺得奇妙。
緊接著,從資料上查找出來,紫砂壺是明代中葉才出現於文人雅士的玩賞物中,而時大彬恰恰是形成這門陶瓷藝術的一代大宗師。他的作品,極為珍稀名貴,偏偏有這麼一件,經過數百年的周折,正好落在張潔的手中,你說奇也不奇,巧也不巧?她一直認為幸運總把背衝著她的,這回可調轉臉來了。
當然,我也打趣了一番,先別高興得太早,要知道哦,文物之作偽,在中國,早就是極為發達的行業,不排除贗品的可能性嗬!不過,在電話中,她說,真固欣然,假亦無妨。我聽出來她的口氣,直覺是第一位的,她看中的是那一時間裏捕捉到的直覺,她認為好,就好。真壺,或非真壺,名壺,或非名壺,值錢,或不值錢,古董,或假古董,對她來講,當時並不在她的考量之中。即使現在知道有很大可能是一件大彬壺時,除了備加珍惜而外,別無其他。實際上,這件壺自身所具有的那種美的質素,給她的直覺,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認為,她說的這種直覺,很大程度上是擺脫了他人他見,與世俗毫無依傍的個人見識,是一個充滿自信的人,在內心裏作出的判斷。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很在乎別人的感覺,尤其我們中國人,具體地說,譬如作家,更在乎外國人的感覺,好像必須外國人告訴他感覺以後,他才有感覺。這真是很可憐,怎麼能如此不相信自己筆下寫出的東西?“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幹嗎這樣缺乏自信心呢?
老北大蔡元培當校長那陣,請了一位遺老當教授,此老姓辜名鴻銘,當過張之洞的師爺,民國以後,還拖辮子,擁護複辟和遜帝,公開演講讚成纏足和娶妾,相當要不得。然而,他也有令人擊節讚賞的地方,就是不買洋人的賬,自以為是,十分自信。魯迅先生痛罵過的“奴才相”,林語堂先生嘲笑過的“西崽相”,在這位老先生身上,絕找不到一絲一毫,那多令人振作?
說到這裏,也許離張潔得壺的事遠了點,然而,一個人,要沒有這樣一點特立獨行精神,敢於自以為是,敢於相信自己的感覺,敢於抓住轉瞬即逝的機遇,即使天上掉餡兒餅,可能把你砸死,你也絕吃不到一口。總在遲疑,總在等待別人的首肯,總是不相信自己的感覺,這也是這件大彬壺,在天壇地攤上擺了這麼久,與多少問津者失之交臂的原因。張潔說,她毫不猶豫地就把兩件陶壺,興衝衝地抱了回來。於是,我在電話裏向這位得壺人祝賀:大年初一,閣下得到了一件大彬壺,這一年,這一天,是一個多麼美好的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