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讀到一篇文章,說大馮是才子。
還有一家出版社,將他和另三位五短身材的作家捆在一起,出了一套才子文叢。
大馮是才子嗎?他願意當這個才子嗎?我一直懸疑,未敢斷定。
道理很簡單,大馮有才,千真萬確。在中國當下還能喘氣的作家中間,除了“作家”這個身份外,能挎上“畫家”身份,還能挎上半拉或四分之一拉“收藏家”身份者,找得出第二個嗎?
如果說會寫文章、會畫畫就是才子的話,中國的才子也就太多了些。若以舊小說中,或舊戲曲裏的概念來解讀才子的話,大馮好像還不太夠條件。嘛(天津話才子要有一點點酸,迎風掉淚,對月傷風,而我從來沒有見過大馮皺眉頭的時候。
他基本上是個樂觀主義者。
另外,他個子太高。身高的人,適宜當生猛騎士,不宜當多情種子。也怪了,中國作家的身高,平均偏矮,越有名氣的作家,也越矮。大馮是唯一的例外,他最高,名氣照樣挺大。由於身高的緣故,他在作家圈子裏,如羊群裏的駱駝,比較突出。大家都坐在那裏,不顯,一站起來,他馬上鶴立雞群。所以,他要往小轎車裏擠,比常人要困難一點。
有一次,他與甲,還有乙,去看丙。這個丙,當時處境不佳,聰明人都躲之不迭。甲看完了丙,走出來,便急著要離開,以為大馮已經把兩條長腿塞進車裏去了,便“啪”地要關門,其實,他還沒有坐穩,手扶著車門正在使勁。真懸,差點軋斷了他的手指。
所以,我認為大馮做不了中國式的才子。因為才子,身量不能太高,由於中國的佳人通常都比較袖珍。雖然他寫過一篇小說,題曰: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但是,電線杆和門墩,擀麵杖和毛筆,要談戀愛的話,那視覺效果究竟是不會太好的。不過,那篇小說的結尾,高女人不在了,可矮丈夫打傘還習慣性地舉得高一點,寫得很感傷,也很惆悵。去年,我為一家出版社選五十年的短篇小說,用了他的這篇代表作。
大馮很現代,與傳統概念裏的中國才子,就是和梅蘭芳配戲的俞振飛那樣的小生,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在舊社會,要做一個地道的才子,也不容易。除了吟詩作對、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猜枚行令樣樣在行外,還要有在後花園勾搭小姐的特異功能。大馮若是想當一回張君瑞的話,他人高馬大,還沒有把梯子放在鶯鶯家的西廂牆外,就會被值班室的打更的發現了,誰讓他目標明顯呢?
盡管如此,大馮有大馮的風流。作家不風流,是不行的,從古到今,不風流的作家能寫出有靈性的作品嗎?但風流,品種類別檔次成色也是各各不一的,不一定非得跟小姐眉目傳情才叫風流。阮籍一醉不起,嵇康臨刑撫琴,陶潛南山采菊,謝客登山覽水,那也是一種風流。大馮的風流,有一點名士派頭。
名士風流和才子風流的區別在哪裏呢?才子做出這樣或那樣的舉止,以引起人對他的注意為目的;名士做出這樣或那樣的行為,是以引起人關注他所關注的事物為目的。才子以情色勝,他的風流,多為自己;名士以聲氣壯,他的風流,倒意在公眾。才子看重他這個人及心儀愛慕的幾位女子怎樣怎樣,名士更看重他想做的事以及社會效果如何如何。才子愛哼,時作無病呻吟,名士愛吼,經常處於亢奮之中。所以,才子常常搔首弄姿,顧影自憐,老覺得自己是弱者,老尋求別人(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同情,而名士則狂狷不羈,好作大語,恨不能對誰都不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