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快要到達彼岸,我向這位擺渡人致謝的同時,絕非討好地打聽他的名字,希望記住這位於我困境中伸出援手的朋友。那時,我幾乎沒有朋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把背對著我。他不了解我的嚶鳴之心,隻把我當做普通渡客那樣,說了一句話:“告訴你又如何?你上了岸,走不出五步,保證你就忘了。”
想起這段擺渡的往事,隻是想說明在中國文壇上,所有成名的、待成名的、希望成名的作者,麵前都橫亙著一條河,也許並不寬,但要到達彼岸,卻必須依賴文學編輯。
但過了河以後,很快忘掉擺渡人的作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我之所以記住崔道怡這位駕船渡我過河的第一位艄公,因為是他發表了我的處女作《改選》。由於他沒有將來稿扔進字紙簍,我得到了二十二年“被置之死地”的痛苦,這個太刻骨銘心的記憶,無論上岸後走多遠,也不會忘記的。近半個世紀來,顛沛流離的我,仍保存著他接到我稿子後,約我到編輯部去談談的一紙發黃變脆的短劄,就是證明。
現在已經記不起一九五七年那個春末的一天,去小羊宜賓胡同當時《人民文學》編輯部的細節了。崔道怡很高的個子,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但背弓絕不像如今這樣明顯。看來,劃船擺渡是件很吃力的活,四十多年來,他這個艄公當得夠辛苦的。他這職業使他讀過的稿件字數,當以億來計了,經他手發出的作品篇數,當以萬來計了,矢誌不移,為他人作嫁衣,這精神,實在令人感動。
我知道,他年輕時與許多老作家打過交道,等他不再年輕時,又一大把一大把地把比他年輕的作家推出來,這其中,有許多足以嚇人一跳的名字。
這些名字,我可以寫出一串,但考慮到有的認這個賬,有的並不認這個賬,幹脆就免了。但他對認賬者,謙謹誠摯,熱烈平和,對不認賬者,平和熱烈,誠摯謙謹,可以說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從他臉上,到他心裏,看不出什麼兩樣。哦!他當這個艄公,可以說進入化境。我很賓服他,因為我修養差,做不到。所以他成名編,我成不了。
但也奇怪,在當代文學史上,不論是哪位明公編寫絕對是第的,都沒有記敘文學編輯業績史實的章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我認為,道怡君對於當代小說的貢獻甚大,他的賞鑒、品識、辨別、感悟的能力,套用秦兆陽老師的一個惹了大禍的術語,也就是“廣闊的現實主義”作品中間,這些他所熟悉的審美領域裏,與他同輩編輯相較,一流的。如果有人在當代文學史裏設立編輯一章,憑崔道怡對於小說藝術的成長進展,所起到的作用,似應有專門寫他的一節。這自然是癡人說夢的事情,因而我多次動員他自己來寫,哪怕是一部文壇掌故也好,老崔總報之以嘿嘿,五嶽歸來不看嶽,黃山去後不看山,大有閱人多焉,夫複何言的意思。
當年七月,我的作品見刊,“毒液”四濺,輿論大嘩,黑雲壓城,頃刻間,我被宣布完蛋,帽子一頂,逐出京城。二十二年以後,居然不死,重回文壇。二十二乘以三百六十五的天數,約相等於我一篇《改選》的字數,嗚呼,為每一個字付出一天痛苦的代價,這懲罰也太殘酷了。我當然不會“感謝”道怡,或李清泉、秦兆陽兩位老師,其實我應該“感謝”的,是那個時代裏,無知對於知識的憎恨,愚昧對於文明的幽閉,而施加於知識分子的人身和精神的磨難,成為潮流與時尚。到了“文革”期間,其甚者,與希特勒的反猶,與中世紀對異教徒的迫害,也相差無幾,又有幾個不倒黴的呢?
那時候,以泥腿子自豪者,以大老粗為榮者,以外行恬然自居者,以階級出身高人一等者,以攀龍附鳳而沾得革命榮光不可一世者,以作賤知識分子為己任的天賦神權者,以根正苗紅而神氣活現的狗屁不是者,都曾經淩駕在知識分子頭上,作威作福過的。曆史之無情,就在於很快地將沐猴而冠的“冠”變成尿壺,那些當年整人整得起勁者,如今忽然都鹹與維新起來,題詞作畫,詠詩唱曲,無不衣冠楚楚地附庸風雅,作風流才子狀了。什麼“娘打兒子”?笑話,就這股汙穢濁流裏泛起的一班沉渣?算他媽個屁!
等到再次見到崔道怡,那已是八十年代初在京西賓館,短篇小說《月食》獲獎時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們便有了更多的交流和來往。他還是那樣謙遜,還是那樣堅持他的文學品位。雖然,有些他讚成的小說,我並不喜歡,有些他叫好的作品,我也搖過頭的;雖然,他對我寫的東西,有認可的,也有不那麼認可的,這其中,有我同意他說的,也有我不那麼苟同他看法的,但我和他,老實說,在別人眼裏,在自己看來,都基本屬於過氣的、俱往矣式的人物,理應淘汰的、半截入土的那一撥了。不那麼新潮,也不會“老夫聊發少年狂”地裝新潮,因此,在我們認同的藝術觀點上,還是談得來的時候較多。
但我從他作為一名編輯,作為一名文學園地的耕耘者,無論在風雨如晦,還是晴空萬裏的日子裏,一心想推出好作家、好作品那種力求無愧於職責的虔誠,追求完美的信念,孜孜不倦的經營,埋頭奮鬥的犧牲精神中,看到了作為一名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盡管這半個世紀,對他而言,也是很不平靜的,甚至該平靜的時候,也難免風波,可他一談正題,一涉及刊物、稿件什麼的,立刻正襟危坐,言歸正傳。
去年七月,正好是《改選》的四十年祭,他說,你不再在《人民文學》上寫一篇?於是,就有了《緣分》那一篇應景之作。後來,《小說選刊》要照片,我就用了那年在香山與道怡的合影,還寫了幾句話:“站在我身邊穿著大紅毛衣,頭發烏黑的崔道怡,顯得很青春的樣子,其實,他也並不年輕了。”“第一次投稿,碰上了他,是緣分;像他這樣一位文學擺渡人,不知把多少初學寫作者送到文學的彼岸,我湊巧是其中之一,也是緣分;在經曆了漫長的甚至慘淡的歲月以後,他還在編刊物,我還在寫小說,還能有這樣的默契和共識,能說這不是更值得珍惜的緣分嗎?”
這本是寫道怡的一篇文字,由於說到了這段緣分,就不能不提到處女作《改選》,提到那篇“惡毒”的致我死命的小說,就不能不提到“始作俑者”的崔道怡,也就無法回避一九五七年的那右派一劫。拿毛主席詩序中說過的話來形容此時此地的我的心緒,真是“浮想聯翩”,不能自已。人是一種感情動物,撫今追昔,就不免東拉西扯,道出許多離題的話,請道怡原諒,也請讀者原諒。
不過,過去的也就過去了,可文學,它的生命力是常青不衰的,誰也扼殺不了的。
§§第二輯 域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