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傑地靈”,是王勃在《滕王閣序》裏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反過來,就是地靈人傑,無妨理解為:在優越的外部條件下,人才得以出頭的機會,要比在惡劣的環境中,多得多。而對人傑來說,好的機遇,可以為他提供更大的發揮餘地。人們常常惋惜天才的命運不濟,生錯了地方而被毀棄,生錯了時代而被埋沒,碰不上名師而浪費才華,碰到了小人而永劫不複,說明了外部世界,對於一個人的成長發展,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性。
海明威的成功,是與他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那段歲月分不開的。他的回憶錄《流動的聖節》,記述了這段曆史。假如二十年代,海明威不作為《明星日報》的常駐歐洲的記者,到巴黎來,在這座世界文化名城開始他的文學生涯,而恰巧又極其幸運地接觸了這座名城裏一群文化藝術界精英的話,也許,結局將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按他那種硬漢精神,他有可能去當鬥牛士,然而在巴黎的這段生活,使他決定為文學奮鬥,一直到最後開槍自殺,始終轟轟烈烈。
人的周圍狀態,可是不能漠然視之,掉以輕心的。古代孟子的母親,為了使她的兒子有良好的學習環境,曾經搬了三次家,可見這位女性懂得一個好的環境,能起到玉汝於成的作用。反之,周圍比賽著誰更多一些小市民的無聊和庸俗,即使有一番振作之心,被那沉重的尾巴拖住了,想跳也難。在充滿腐蝕性的空氣中,即使黃金也會失去應有的光澤,更何況惰性慣性,習慣勢力,無謂消耗,虛擲時光,都是在銷毀著人們的意誌呢!一位哲人這樣說過:“寧肯被惡狼撕得粉碎,也不願和一群癩皮狗苟活在一起。”這話很有道理,老跟著鴨子走路,還會落下羅圈腿,也許他整日與癩皮狗為伍,實在受不了周圍的狗腥之氣,所以,才憤然呐喊吧?
周圍是誰,你是誰,這是一個定律。出汙泥而不染者,有,但,很少。
同樣,一個不大不小的作家,周圍一圈啦啦隊,為他搖旗助威,為他製造聲勢,為他塗脂抹粉,為他衝鋒陷陣,估計這位作家,也是熱鬧中人,起哄架秧子的貨色,而不會是其他。
海明威是幸運者,如果沒有巴黎,海明威不會走向世界。巴黎平靜地接受了這位大師,沒有把他捧到天上去,也沒有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大方而慷慨地給了他最初登場的舞台。
最近,為紀念他的百年誕辰,文化界照例熱鬧了一小陣。很不幸地,中國讀者已經被太多太爛的信息垃圾攪得昏頭漲腦,弄不清誰是真的大師,誰實際上不過是冒牌貨的大師,於是,主持人雨過地皮濕地走了一回過場戲,也就禮成退席了。過去也就過去了,估計下一次再提海明威,該是一百年後的今天。
沒有人提到這本薄薄的回憶錄,其實,這倒是了解海明威成為大師過程的一把很關鍵的鑰匙。不過,這本小冊子被冷落,也不奇怪,那些正經八百的海明威小說,又有多少人在捧讀?如今,在一般讀者心目中,這位大師的名字,已經不那麼閃亮了。這不怪讀者,而是應該責備那些不三不四的評論家、教授、報章雜誌的主編之流,他們總是按捺不住一種近乎手淫的下流嗜好,有事沒事地愛搞一些什麼二十世紀經典,什麼百年排行榜之類的遊戲,誤導讀者,把一些豬下水、羊雜碎,當作滿漢全席,推薦給一心想讀些名著的年輕人,實在害人不淺。
也許這個圈子,是一塊小醜容易稱王的地盤,越沒有學問,越顯得學富五車,越沒有本事,越顯得全褂子武藝樣樣精通。這些人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的敢想敢幹的大無畏精神,對本世紀、本百年的文學精華妄加褒貶,信口雌黃。海明威說過:“對於優秀作家來說,是不存在任何等級的。”唉,你拿這些在大師著作上隨地大小便的人,有什麼辦法?一個個還做出莊嚴肅穆,苦思冥索,痛苦得要命的樣子,真讓人惡心。
這本小冊子,據海明威的太太說,是從一九五七年在年春才在古巴寫完,然後,在這年的秋天,又古巴開始寫作的,一九五八年冬到一九五九年初在愛達荷州的凱奇姆繼續寫作,一九五九年赴西班牙,帶去了原稿,一九六在凱奇姆作了一些修改。我所以抄錄下來這些寫作日期,隻是想說明海明威本人對這部作品的重視,他甚至建議大家無妨把它當小說來看。
我想,每個人,在他一生中,總有一些特別的記憶,或是溫馨的、甜蜜的,或是印象深刻的、彌足珍惜的。海明威在巴黎的歲月,是以上兩者兼而有之的情感產物,所以他格外重視,並不僅僅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理查森二十多歲到巴黎的海明威,帶著他剛結婚的妻子,度過了六七年在生活上很窘迫,精神卻異常充實的日子。近三十歲離開巴黎時,他已和第一個妻子哈德莉離婚,這或許是他抱憾終身的事情。因此,他無比珍惜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的一係列朋友們在巴黎度過的七年美好時光:他坐在雨中的咖啡館裏,用鉛筆寫他的電報文體語言的小說,或是到羅浮宮去欣賞名畫,或是看街頭畫家的繪畫,或是在拳擊館裏發泄他那無窮的精力,或是到塞納河去釣魚,或是外出滑雪,進行采訪,有機會坐火車到巴黎以外的地方去。他過的是清苦然而是快樂的生活,那隻能吃廉價食品的感覺,那冬天火爐冷冰冰的感覺,那口袋裏隻剩下硬幣丁當作響的感覺,對他來講,都不在話下,這一切都無礙於這個硬漢,一步一步走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