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周圍,便大致可以稱出你的斤兩。假如你是一位大作家,看哪些人尾隨你,圍住你,也就八九不離十地了解了你;假如你是一個中作家,看你尾隨誰,圍住誰,用老百姓的話說,也就知道你的大概其了;假如你是一個普通作家,看你對誰不分青紅皂白地五體投地,鞍前馬後,老是把袖子卷到胳膊上,作效忠他的敢死隊狀,也就基本上把握得住你的道術深淺了。
我國舊時文人,很在乎周圍,應該有誰,應該沒有誰,是很在意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劉禹錫先生追求的就是這種精神勝於物質的周圍。房子雖然陋,境界相當高,在他心目中,澄清周圍的質素,保持一定的格調,誰《世說新語排調》:嵇(康)、阮(籍)、山(濤)、劉到我這裏來,我到誰那裏去,要有一點考究。
僧真承旨詣又,《世說新語(伶)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複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複可敗邪?簡傲》: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
阮籍對王戎的不歡迎,嵇康對鍾會的不搭理,除了情緒成分之外,也有一種保持個人周圍純淨的意圖在。中國人的這種潔癖,也是從漢代黨錮之禍,到明代東林之爭不斷發生的原因。一旦到了絕對化和極端化的時候,清流濁流,就會絕對地涇渭分明;不但不往來,不應對,不為伍,不通婚,甚至不坐在一條板凳上。
南齊的一位幸臣紀僧真,有士風,但非士族,很遺憾,也很痛苦。他已經給自己兒子娶了一位出身華族的女兒,門望有所改善,還不滿足,向齊武帝提出來,要求改變一下本人的周圍狀態。皇帝感到為難,卿要做什麼官,朕可以給卿,但卿定要做士大夫,卻不是朕說了算的。卿不妨去找一下江吧南史》記了一段他去拜訪江的經過:登榻坐定,紀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讓客。’僧真喪氣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非天子所命。
僧真本打算敦請這位文化巨擘,給他一個麵子,名列士林,能夠參加筆會,哪怕掏腰包補貼一二,想不到那位老作家還挺古板,叫用人把胡床挪得距離來訪者遠些,不願沾他的邊。看到這裏,他也就沒了興頭,垂頭喪氣地走了。
因為記史的官,自是士大夫無疑,所以,對一心要擠入知識分子行列的紀僧真,是以一種嘲笑的口吻,來講述他的故事的。但我覺得這位先生提高個人周圍文化檔次的努力,值得尊敬。要是中國曆史上所有大老粗出身的幹部,都有這分進取之心,中國肯定早就大為改觀了。他沒有打皇帝的旗號,硬逼著人家認可他是文學的行家裏手,也沒有通過上級指定的辦法,混跡文壇,即或說他附庸風雅,企慕高尚,也沒有什麼好笑的,總比鐵定一顆心去做貪官汙吏、奸臣賊子強呀!他希望從此可以使自己的周圍,多一些知書識禮之人,博學鴻儒之士,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難道有什麼不妥麼?
但許多人,包括一些智商不低的作家,也未必有紀僧真先生這分自覺。一旦成為這個瓶子裏個兒最大、分量最重、自我感覺最好、誰也不能與他抗衡的蚯蚓,他不想聽讚美詩,也不行了。“你真棒,你真了不起,你寫的傳世之作,讓我等歎服,你即將不朽或已經不朽的傑作,驚天地而泣鬼神。大師已經現世,讓我們頂禮膜拜吧!阿門……”周圍全是紙糊的桂冠,廉價的高帽,溢美的言詞,恭維的唾沫,好開心,好神氣,好威風,他還想跑出瓶子這樣的周圍嗎?我看未必了。
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裏,寫到一位叫康迪斯基的人。他告訴海明威:“我現在買不起新書,但我們彼此可以隨時交談。談話,交流思想,這是多麼有趣的事!我們在家蚓,在我們這塊文學裏什麼都議論。簡直是無所不談。我們的興趣廣泛。從前,在我們有一塊耕地那個時候,我一直訂閱《橫斷麵》雜誌。這使得我們感到自己屬於、躋身於團聚在《橫斷麵》周圍的顯耀人物之列,我們很想能夠與這些人物交往,假如這種可能性完全取決於我們的意願的話。”
從短短幾句流露出優越感的表白裏,這位鄉願的麵目輪廓,也就烘托出來了。他比咱們南朝的那位紀僧真,自覺性差得太遠,紀先生不滿足於周圍,因而要求改善周圍,這位洋人卻滿足於周圍,怡然自得於周圍,也就不想改善周圍。顯然,這也是鑽進了瓶子裏以後出不來的必然心態了。
我不知道海明威挖苦的瓶中土地上有還是沒有?
西南夷列傳》中寫到這樣司馬遷在《史記一個細節:“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由此可見,不知周圍之廣,世界之大,樂在瓶中,自鳴得意者,是古已有之的現象。所以,多少年來,固步自封而自視甚高,狹隘排斥而自大成癮,孤芳自賞而自怨自戀,井底之蛙而自我封王,諸如此類形形色色局限於瓶子裏的文壇人物,大概不會沒有。否則,我們這塊文學沃土上,早就該有海明威那樣震撼世界的大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