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魯迅先生才有那樣的感歎!
我小時聽我祖母講古,我想,她也是聽她的祖母傳述下來的,說剃頭的為什麼可以敲鐋鑼,穿街過巷,吆喝生意,這是大清皇帝授予他的特殊權力。一般情況下,農村隻有在重大事件發生時,才可篩鑼的。剃頭師傅的鑼雖小些,據說也有權將居民召集起來,查看有沒有留發不剃,尚未蓄辮的。所以,剃頭的把那塊蕩刀布視為聖器,因為那上麵貼有十字方針的聖旨,曾經神氣活現一陣的,如同“文革”期間,紅衛兵給五類分子剃陰陽頭一樣,也是殺氣騰騰,不可一世的。中國人的頭發最可憐,永遠是勝利者的刀下物,好在風光不多久,小將們就下鄉當知青,隻能在地頭上曬太陽時,回味那按住腦袋強製剃頭的快活和威風了。
後來,我到了北京,見胡同裏的流動理發師,是用一支類似鋼琴音叉的大型鑷子,招徠顧客。那發出來的“錚”的一聲,在幽靜的小胡同裏傳得很遠很遠,竟能生出頗為回腸蕩氣的餘韻,隻有詩意,再無三百年前那留發留頭的分不開的。《孝經生死之虞了,可見時光是消磨個人和民族傷痛的最佳方劑。見此與我家鄉迥異的場麵,我便懷疑許多神乎其神的傳說,其實都是無稽之談,不過人雲亦雲罷了。
但明末清初的中國人之視發如命,是與聖人的提倡開宗明義》裏這樣教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其實,帝國天下要改朝換代,王侯將相要改換門庭,知識分子要改弦易轍,既得利益者有可能喪失一切,因此,他們對新政權進行抵製是一種本能。我弄不明白,老百姓跟著瞎起哄個什麼勁呢?誰來當皇上,您也是被統治的草芥之民。即使您為了明朝的頭發,而被清朝割下腦袋,那吊死在煤山的朱由檢,會發給你一個碗大的義民獎章嗎?別逗了!
所以,還是文人聰明。怎麼使自己擺脫這種窘境,既全了名節,又保了頭顱者,莫過於一代名妓柳如是愛上的文壇領袖錢謙益了。黃卓越先生編《閑雅小品集觀》,為其小傳:牧齋二十八歲,以命世之才,登進士第,即卷入世海浮沉。列名於東林,諂事於馬士英,降順清廷,進退無據,陟降頻遭。因而於己,感喟最多,於人,則爭議最劇。時而想立身朝廷,時而又附庸風雅,內心流連於行用與居藏之間,直到晚歲,才窺破世情而遁入風月與禪林之中。牧齋之一生,反映了一最典型的士大夫文人的襟抱。
相比之下,被陳寅恪譽為“罕見之獨立女子”的柳如是,生和死都那麼光明磊落,要比他在曆史上站得更直。
崇禎自縊消息傳到江南,她勸錢謙益,作為大明政壇精,跳入水中。
英,海內文章領袖,江南世家子弟,風流隊中人物,至此國破家亡之際,也就唯欠一死了。雖不能殺身成仁,抗敵禦寇,但以死殉節,不貳大明,應該是你我能做的事情。大概錢牧齋也真的被這位美人說動了心,於是,泛舟湖上,欲投水就義。誰知到了要閉上眼睛往湖裏跳的時候,這位詩人可不是義無反顧的普希金,甚至也比不上義無再辱的王國維,更甭說跳太平湖的老舍先生。他伸手探了探湖水,忽然縮了回來,歎了口氣,說了聲,河東君,這湖水可是冰涼冰涼的呀,怎麼禁受得住啊!沒想到,這位“如花之美女”卻毫不動搖,雖深閨弱質,但性子剛烈,全不管這些,縱身一躍女人要是癡情起來,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幸好,她的那一頭青絲,被人綰住,這倒是頭發意想不到的功能了。救了起來的柳如是,對這位聲稱螻蟻尚且貪生的錢才子,又能說些什麼呢?表麵上節義,骨子裏怕死,在慷慨與苟且之間,做了這種愧對紅顏的選擇,她也隻能欲哭無淚了。無恥之尤周作人,做了漢奸,至今還有一幫逐臭之徒,尾隨陰魂,鼓吹不停呢!錢謙益雖為貳臣,並未認賊作父,做一條東洋哈巴狗,那就更不應該深責了。
據說,清初三大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隻有後一位船山老人至死不剃頭。而他能夠蓄發不剃,堅持到底,是因為他隱遁湘西鄉下四十年,伏身瑤洞,與世隔絕。
錢牧齋是那種“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主,這位江南大才子,沒有聲色繁華,沒有履舄交錯,沒有功名利祿,沒有鹵簿鼓吹,讓他在山林裏風餐露宿,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而且,豫王多鐸的大駕到了南京,他這個寫過降書的南明禮部尚書,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麵呈,難道要他頂著明朝衣冠,去進謁這位接管大員?
清人史惇的《十動餘雜記》,記錄下錢謙益怎樣剃掉頭發當順民的過程。“豫王下江南,下令剃頭,眾皆洶洶。錢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則髡辮而入矣!”顧全了臉麵,渡過了難關。這個頭皮癢的理由,雖屬掩耳盜鈴,但也足以搪塞過去,至少不那麼尷尬得厲害,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小聰明與小動作,令人搖頭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