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頭發的功能(3 / 3)

寫到這裏,不禁為那位將自己的書齋名之曰“寒柳堂”,以表達隔代思慕之情的盲翁陳寅恪跌足三歎。老人在風雨如磐的歲月裏,獨坐嶺南那座大學校園裏的書齋燈前,於冥冥之中,與三百年前的江南豔妓作靈魂之交流時,不得不愛屋及烏,連錢牧齋也高看一眼。不過,清代的乾隆不那麼寬容,他有一首給錢牧齋蓋棺論定的五律,倒是很不給麵子的。“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是孟八郎。”據說,他曾下令史館的詞臣們,將錢謙益列入《貳臣傳》的乙編,理由是他幾乎無法與同屬貳臣的洪承疇相提並論。以此類推,那麼,投降東瀛,為虎作倀的周作人先生,不曉得乾隆眼裏會如何看,也許連《貳臣傳》的丙編都進不去的。

賈直言妻董》這則故事中,頭發剃了,他就堂而皇之地應清廷招攬,到北京充修《明史》的副總裁去了。不過,隻待了半年,也許想念情人的緣故,買舟南下,隨後不複出仕。從王應奎《柳南隨筆》中所載的一則軼聞,看出錢謙益特別欣賞柳如是那一頭秀發。對女性而言,頭發既是美的象征,也是性的誘惑,更是愛的基礎。我們能夠想象得見,柳如是必定為一位秀發如雲,烏黑亮麗,麵如傅粉,明眸皓齒的美人。“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築一精舍居之,而額之曰‘我聞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剛經》‘如是我聞’之義也。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問曰:‘公胡我愛?’曰:‘愛汝之黑者發,而白者麵耳。然則汝胡我愛?’柳曰:‘即愛公之白者發,而黑者麵也。’侍婢皆為匿笑。”

而在《新唐書列女傳頭發的功能還能起到愛情永在,矢誌不渝的誓言作用呢!

“直言坐事,貶嶺南,以妻少,乃訣曰:‘生死不可期,吾去,可亟嫁,無須(守)也。’董不答,引繩束發,封以帛,使直言署,曰:‘非君手不解。’直言貶二十年乃還,署帛宛然,乃湯沐,發墮無餘。”從這位束發封帛的女子身上,我們懂得蘇武詩所寫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中“結發”二字的意義。也許從那時開始,頭發的功能,更多地表現在精神方麵了。

在中國詩人中,稍後於錢謙益的納蘭性德,是最多,也是最善於描寫女性美發的一位。在他的詩詞中,時見這樣的佳句:“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圓照鬢絲”,“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錦幃初卷蟬雲繞,卻待要,起來還早”,“睡起惺鬆強自支,綠傾蟬鬢下簾時,夜來愁損小腰肢”,“鳳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寶釵攏髻兩分心,定緣何事濕蘭襟”,“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曾記鬢邊落下,半床涼月惺鬆,舊歡如在夢魂中”。

這位貴公子,隻活了三十一歲,在他青春的視野中,自然充滿了美麗。雖然他曾經以惆悵的筆調寫過“正是冷雨秋槐,鬢絲憔悴”,“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但這隻不過淡淡的憂愁罷了。要說寫得好,還是那位大成功,也大失敗,曾經登峰造極,也曾充軍夜郎,不知伊於胡底的李白,隻一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便把歲月流逝,韶華不再的事實,概括無遺,而千古傳誦。

曹丕在《與吳質書》內感慨過:“意誌何時,複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他貴為帝王,也是很怕白頭的,頭發的這個提示功能,恐怕最令男人女人,尤其是當官的男人女人痛苦的了。當然也有看穿了的,渾不在乎,白就由它白去,老也由它老去。金埴在《不下帶編》卷五舉一例:

“前人詠白發詩多矣,明有女冠朱桂英一絕最佳:‘白發新添數百莖,幾番拔盡白還生。不如不拔由他白,那得功夫與白爭。’此渾然有道氣語也。”

朱桂英之所以能夠瀟灑而又輕鬆地看待頭頂上的華發,是因為她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出家人的緣故。如果她活髭須事後生的到現代,怕也未必能有這分豁達。寺廟裏有處級和尚、科級和尚之說,那麼,尼庵裏也不可能沒有處級尼姑、科級尼姑之分。一到有了級別、待遇、福利、享受的種種不同,這些本屬無差別境界的佛門弟子,也會覺得頭上的白發礙事的。

更何況我們這些碌碌塵世中人,肉眼凡胎,生活在物質世界之中,入世之心又怎能不濃呢?雖然高調要唱,清高要裝,但麵臨諸如提拔,升職,調任,晉級等等關鍵時刻,對著約你麵談的領導同誌,就會覺得自己頭頂上那白花花的一片,有礙觀瞻了。當然,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現象,從唐人劉禹錫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詩句中,我們就知道,使白發變黑,使頭頂年輕化起來,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明代的陸容在《菽園雜記》裏,說得更詳細些“:陸展染白發以媚妾,寇準促白須以求相,皆溺於所欲而不順其自然者也。然張華《博物誌》有染白須法,唐、宋人有鑷白詩,是知此風其來遠矣。然今之媚妾者蓋鮮,大抵皆聽選及戀職者耳。吏部前粘壁有染白須發藥,修補門牙法,觀此可知矣。”

讀到這裏,不禁為我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驕傲。

於是我忽發奇想,既然誰都有頭發,誰都要變白,而且,世世代代都會有“聽選及戀職者”在,迫切需要將白發染黑,看來,這是一項永遠不敗的買賣,那麼,何不以張華之方,造烏發之精,創中華專利,賺全世界當官者之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