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時的心態了。
我認為,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當和尚,多嚐屈辱,成年當混混,屢受欺淩的那段不愉快的曆史有關。在中國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分最棒,應該說是一個地道的紅五類;但他也是所有這些皇帝中最殘忍,最能屠殺的一個。吳晗先生不受唯階級論的偏見製約,認為朱皇帝“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劊子手”,應該說是一個唯物史觀的結論。據說毛主席對此不甚滿意,諷示他修改這個看法。作為明史專家的他,大概秉著“吾愛‘領袖’,吾更愛真理”的治學精神,到底也沒大改。最後,他為此吃了大虧,以致送命。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對朱元璋的評價,接近於曆史的真實,自無疑義。
我一直臆測,懷有虐待狂心理的朱元璋,也許是抱著這樣一種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錯,我曾經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媽媽的,我就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成王八蛋。估計,不光中國,古往今來,世界上所有胡作非為的領袖人物,都是以這樣的流氓邏輯統治他的臣民,才弄得國將不國的。漢劉邦,往儒生的帽子裏撒尿,還可以美其名曰反潮流,這個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在金鑾殿上親執刑具,施暴泄怒,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殘的臣下,也忍不住對他這種荒唐的歇斯底裏表現提出抗議,你不感到丟人,我還為陛下感到羞恥呢!有位名叫謝肅的官員,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禦文華殿親鞫,肅大呼曰:文華非拷掠之地,陛下非問刑之官,請下法司。
吳晗分析這個出身微賤的人,“平定天下以後,唯恐廷臣對他不忠實,便用廷杖來威嚇鎮壓,折辱士氣,剝喪廉恥。使當時士大夫們在這血肉淋漓之中,一個個俯首帖耳如犬馬牛羊,他這才滿足”。瘋狂鎮壓,嗜殺成性,的確是朱元璋禦臨天下的一個特點。野史稱:朱做皇帝後殺的頭禿,故而忌諱說亮說光一人,比他打天下時殺的人還要多。胡惟庸一案,藍玉一案,至少有近十萬人死於非命,有的城郭村鎮,竟被株連滅族,殺得一個不剩,雞犬不留,成了鬼墟。
用殺頭的辦法,從肉體上消滅對手,鞏固其統治;用廷杖打屁股的辦法,從精神上威懾官吏和知識分子,使他們乖乖就範,便是朱皇帝的兩手。盡管他一方麵不得不依靠文職人員,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但另一方麵也不能不看到他對於“士”階層的壓根兒的敵視、仇恨、排斥,想辦法打擊報複的陰暗心理。
這種偏執,就和他的出身成分有關了。吳晗說他“唯恐廷臣對他不忠實”,其實,這位皇帝更怕的是知識分子看不起他。從他興起的文字獄看,可以用“毫無水準,層次極低”八個字形容。像阿樣,哪怕是給他上賀表,隻要出現與“僧”與“賊”同音的字,觸到他當過和尚、當過兵痞的他認為不光彩的過去,也會令他勃然大怒,當場被砍頭的。最荒誕無稽的是,與他相隔千年之遙的亞聖,曾經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其實與他狗屁也不相幹,可朱皇帝大光其火,下令把這個擅議君主的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取消他的配享資格。要不是那年日食,孟老夫子隻能在孔廟後院吃冷飯了。
凡草根階層出身的統治者,大至國君,小至裏長,都會有一種天生的對於知識、文化、文明、科學的懷疑和拒絕的情緒,小農經濟思想所形成的偏執、愚昧、狹隘、短視、封閉、保守、局限、畏縮的心態,更加深了對知識分子的排斥與嫉恨的程度。所以,這類人之中像朱元璋具有流氓精神者,一旦掌握權柄,哪怕當個小小的科長,輕者,對知識分子抱警懼防範之心,重者,則以挫折踐踏知識分子以獲得報複的快樂。
對這類小人得誌者而言,有權以後,取得物質的滿足,性欲的滿足,大概比較容易,但要使處於弱勢的精神世界也強大到足與“士”階層相抗衡,卻不那麼輕而易舉。
因為,大學是要一天一天念出來的,書本是要一本一本讀出來的,文化水平是靠一日一日積累出來的,精神修養是要一代一代熏陶出來的。雖然,他們可以混到學曆,可以拿到文憑,可以謀得職稱,甚至人五人六,像模像樣,但是,精神世界的癟三狀態,卻不是靠惡補可以迅速改善的。於是,借助於自己的權力,將這些精神上的強者,褲子剝掉,屁股露出,“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打得死猶不死,不死幾死,人格喪盡,尊嚴全無,你還有什麼好翹尾巴的?
曆代文人的惡運,無不因此而來;曆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無不因此而來;說到底,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精神上的矮子,對稍高於他的人的一種嫉妒,一種仇恨,一種報複,一種宣泄罷了。
於是,屁股便遭殃了。
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也有這樣的反常情況: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凱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臉麵全無,但未必就等於失敗到底。《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就寫了賈政發威風,打賈寶玉屁股的一段故事,結果,老子落了一個大大的不是,兒子倒成了一個香餑餑。
曹雪芹不愧為語言大師,這段打屁股筆墨,是中國文學作品中不多見的精彩篇章。舍此之外,中國文學史上,還能找出一篇屁股吃板子的文章嗎?
賈寶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扁,罪狀為“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就這位年輕公子而言,在成長期間,這種性意識萌動的表現,比之賈赦、賈珍、賈璉之流的濫淫,比之茗煙按住小丫頭幹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麼。賈母,是位絕對明白的老封君,早參悟出來,哪個男人不偷雞摸狗?賈政者,“假正”也,卻小題大做,上綱上線,一上來就將此事的性質,定作敵我矛盾處理,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意。
就像有些人一到搞運動的時候,馬上來了精神,馬上亢奮不已,賈政也是充滿了敵情觀點,意誌堅定無比,嗓門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隨從小廝:“給我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