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屁股的功能(3 / 3)

“小廝們不敢違,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來了以後,“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著,要用繩索勒死這個孽障,說著也真的動起手來。

也許政老爺很少有表現自身價值的機會,好容易撈到這匱乏的一回,所以,一下子就過火,過分了。

賈政情不自禁地親自掌板,打他兒子,令人想到朱皇帝在金鑾殿上親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來,這兩位都是長期處於弱勢狀態之下,精神壓抑,所以,一遇機會,逆反心理加上報複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發出來。如果研究一下賈政在這個大家庭裏,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便知道他的這股無名毒火,從何而來。地位尊崇,不過牌位,名義當家,實際傀儡,做官一任,差點革職,為文一生,狗屁不成,這樣一種尷尬狀態,他內心能夠安寧嗎?

年輕人辦詩社,寧肯邀大字不識幾個的王熙鳳當監社禦史,也不讓他來指導指導,連空銜顧問也不給他;大觀園題匾額,按說是他一次露臉的機會,可才思他,一無佳聯,二怕出醜,不得不任由著他兒子著實狂了一回,享足風光。這能不讓政老爺受刺激?因此,他恨處處事事搶了他風頭的賈寶玉,一見他就像仇人似的。

而且,他兒子活得痛快,過得舒坦,想躺想臥,悉聽君便;他呢,卻要一天到晚,一本正經坐在那裏,作灶王爺狀。他兒子的周圍,盡是一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倚紅偎翠,履舄交錯,好不滋潤;他呢,卻隻有一個歪瓜裂棗的趙姨娘,味同嚼蠟,索然無味。滿府裏,從老太太起,到丫鬟小廝,誰不把賈寶玉當成寵兒,看做明星?這小子不論走到哪裏,都受歡迎,連北靜王也成為熱烈的追星族,他隻有枯坐在書房裏,飽受淒冷。這種被摒棄在主流以外的失落感,怎麼能不讓他嚴重失衡呢?私藏琪官,為這些發自於性萌動的行為,付這回好了,女婢投井,王府討人,環三告密,血口噴人,得到這樣一個有把的燒餅,能不抓起板子將寶玉往死裏打嗎?我們知道,所有借機泄憤者,都會找到冠冕堂皇的說詞。賈政口口聲聲,替天行道,也說明他有見不得人的心虛,否則就不會威脅下人,誰傳消息出去,就跟誰算賬。所以,賈政說,不能等釀到將來有一天殺父弑君才管,不過是幌子,一心報複,才是他的真實思想。

老子出了氣,兒子受了罪,“隻見他麵白氣弱,底下穿著一件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臀看至腿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賈寶玉挑逗金出了苦楚的代價。

這頓肉刑,賈政的宣泄,隻是痛快了片刻,從此,卻敗在他兒子麵前,再也管不了他。而賈寶玉,痛苦一時,得到了更多的自由。這一打,使他成了千嗬萬護的大眾情人,整個賈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圍著賈寶玉轉。慰問團一撥一撥,誌願者一批一批,想吃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點著名讓姐姐妹妹過來陪他,真是好不得意。而賈政,慘透了,先跪下來懺悔,後向老太太求饒,終於被逐出現場,栽了很大的麵子以後,隻好灰溜溜地躲在書房裏,連頭也不敢伸出來。

老太太怕他反攻倒算,甚至下了道死命令:“以後老爺要叫寶玉,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政老爺發動的這次重建權威的內戰,本以為能挽回自己的精神頹勢,再振雄風,結果,他倒像被打了屁股似的,灰頭灰臉,丟盔卸甲,落荒而逃,以徹底失敗告終,那位臀部留有棒瘡疤痕的公子哥兒,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自由,大自在。

在這個溫馨甜蜜,令人迷戀陶醉的溫柔鄉裏,賈寶玉“不覺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他忍不住思索,倘非這頓屁股,能獲得這種“大暢”的感覺麼?“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倘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有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看來,這一次賈寶玉的打屁股,倒應了毛主席的“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好事”的話。聽賈寶玉這番內心獨白,他不但不覺被打之羞,被打之痛,甚至也不覺人格被侮,尊嚴受辱,整個心靈受到戕害,而是深深感到了這頓屁股打得好,打得太好,因為給他帶來“大暢”的感覺。

像這樣打出一身賤骨頭“求大暢”者,還不止賈寶玉呢!話題又繞回到《明史》上來,為什麼那時有這些被廷杖的士人?除去帝王的昏庸暴虐,權臣的剛愎自用,各種政治勢力的較量等等因素外,中國知識分子那種垂名青史的虛榮感,甘願冒天威以堅持道德名教,綱常倫理自任,受刑懲而得大名節,也是使廷杖濫施的原因。因反對張居正奪情,不守父喪,多次上書,最後,吳中行、趙用賢等五人一起受杖,時稱“五賢”,而領袖人物吳、趙二人,竟成為舉世景仰的“一時之直”。這些人“雖見辱殿廷,而朝紳視之,有若登仙”。看來,受廷杖,得令譽,屁股的支離破碎,贏得了生前生後之名,比之賈寶玉的“大暢”,又高上幾個層次,何樂而不被人打屁股呢!

正是他們杖後抬出長安門外,一路上被人禮拜的,那通身籠罩在光環之中的聖徒形象,使得有些士人,也想到達這種至高無上的境界,不惜生命,抵死上奏,觸犯天顏,以求得一杖。中國知識分子,在這種打屁股成風的年代裏,心靈的扭曲程度,已很難以正常人視之了。而尤為反常的,是那位受杖的領袖人物趙用賢,更把這種靠屁股挨打來邀名節的遊戲,推向極致。此公“體素肥”,想來是個胖子,膘壯肉厚,脂肪豐富,那重量級的臀部,自然要比骨瘦如柴者經打些。他與吳中行,同樣被“杖六十”,刑畢,吳中行當時就“氣絕”了,而他雖“肉潰落如掌”,但還有口氣,就在這奄奄一息之際,他讓他的妻子將屁股上那坨打爛尚未掉的肉割下來,“臘而藏之”。

將自己屁股上的肉,懸掛在屋梁上,令其風幹,當成大名節的紀念,這種以展覽恥辱而自鳴得意的病態心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這塊史稱之為“人臘”的臀肉,從此自然是鎮宅的聖器,傳之後世的吉祥物了。每當拿出來炫示,展現,玩味,品鑒時,我想趙用賢禦史的臉上,便湧上幸福的光芒,忍不住額手稱慶,感謝這頓廷杖,才有這塊“人臘”。他捧著這塊說不定有點臭烘烘氣味的肉幹,看到的是一份名聲,一份榮光,一份資本,更是一座他向往的不朽碑石。

好啊,這屁股打得好啊!他會這樣給自己喝一聲彩的。

但是,後人讀《明史》至此,對他這塊風幹人肉,恐怕就不免覺得惡心。中國文人的醜陋,就在於撅了屁股挨打以後,還如數家珍地加以炫耀,這恐怕是最沒起子的事情了。

明朝已遠去,時下又如何?

要是看到坊間現在正流行的憶舊之作,反思之篇,一些名公們,也有效趙用賢那樣,拿自己五七反右、十年“文革”的“人臘”,招搖過市,冀獲聲名者,也多少覺得有些反胃。也許曆史這東西,如李白詩“抽刀斷水水更流”所雲,無論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傳統,是有其承繼性和延續性,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對這類新的醜陋,就留待後人,在新的《屁股的功能》中去寫吧!我這裏,用一句北京土話來形容,隻是“賣羊頭肉的,不過細鹽(言)”地提個醒罷了。

順便說一句,這組器官功能的係列文字,已經寫到這個不雅的部位,看來也是應該告一段落的時候了。

於是,就此打住,並謝謝各位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