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慘者,當數藍玉。這位兵爺,南征北戰,東討西伐,將元軍主力消滅殆盡,餘部驅逐到大漠以北,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元帥。但元帥又如何,我能封你元帥,也能殺你元帥,也是以圖謀不軌定讞。他的下場比李更慘,給剝了皮,揎上草,傳示全國。這很有一點類似“文革”期間,小將們把走資派押在大卡車上遊街的做法。如果哪位紅衛兵,通過時光隧道,回到洪武年間,把戴高帽、掛木牌、坐噴氣式等比剝皮省事的高招,傳授給朱皇帝,肯定會令他龍顏大悅的。
據吳晗《明代特務統治》一書,引歐陽直《蜀亂》“:初獻賊人蜀王府,見端禮門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裝,人皮質,頭與手足俱肉身。據內監雲,明初涼國公藍玉,蜀妃父也,為太祖疑忌,坐以謀反,剝其皮,傳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之”,證明朱元璋對剝藍玉的皮,是一點悔意也不存在的。
朱元璋的胡惟庸案、藍玉案、李善長案等等,牽連之廣,上至朝廷,下至農舍,總計約十萬人掉了腦袋,真是殺得天昏地暗,神州變色。例外的是:前案,朱元璋怕他女兒當寡婦,赦了他女婿和外孫三人,不在滿門抄斬之列;後案,嫁給他兒子的藍玉女兒,也幸而未被連坐。這總算讓我們看到這位皇帝未泯的一點可憐人性。
商鞅論囚,渭水盡赤,這位殘忍的懲罰狂製造的恐怖場麵,令人心驚。秦時的渭水,不像現在這樣受到水土流失的威脅,弄得西安食水都困難。渭水流域,一直到唐代,從王維詩“渭城朝雨浥輕塵”,還可證明那時的森林植被好,水源涵養好,一派江水,莽莽蒼蒼。試想,這位在“批林死,不愛批孔”中紅過一陣的法家,得殺掉多少人,才能將滾滾的江水染紅?但一念及朱皇帝動不動誅九族,常常是一村一鄉、一姓一族地殺到雞犬不留的地步,放眼望去,唯見十室九空,人煙斷絕,白骨累累,鬼影幢幢,那場麵之駭人,商鞅又瞠乎其後了。
所以,明代諸帝,無賴兒郎,也還懂得為尊者諱的道理,對開國老祖的殘忍,往往避而不談,若無其事似的;即使偶爾涉及到,也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最不知趣者,莫過於海瑞了。盡管他是位清官,盡管他一生操守正直,行節可嘉,盡管他死後了無分文,甚至葬資也賴他人支給;但同時代的文壇巨匠王世貞評價海瑞,說他“不怕錢,不結黨,是其所長,不虛心,不曉事,不讀書,是其所短”,倒也給這位迂執近腐的海剛峰先生,畫了個像。
晚年的海瑞被重新起用,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
“海剛峰起南總憲,到任後,忽設二大紅板凳,雲欲笞禦史不法者,一時震駭,以為未有怪事。”這位相當於廉政公署的特派員,覺得按在板凳上打屁股,還不足阻嚇犯罪行為,於是,竟然不識時務地給萬曆皇帝上疏,要求“複國初剝皮囊草之製”,也就是把朱洪武那一套酷刑再搬出來。
接張居正任宰輔的申時行,是個極世故的官僚,重新起用不為張居正喜歡的海瑞,不過是俯順輿情而已。看到他的這份上疏時,肯定哭笑不得:“這個海剛峰啊!”可能還勸過他:“老兄台,你已經是年過古稀的老爺子,你就省省吧!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了!”他聽不進去,正襟危坐,自用愎,這位作大任在肩,剛正不阿狀。
凡是性格殘忍的人,多自以為是,好剛懲罰主義者到底將上疏送呈大內。果然,時情大嘩,禦史立刻就劾海瑞“導上法外淫刑”。幸好,朱翊鈞那天心情不錯,隻是怪罪“瑞偶失言”,未予處分,“仍留供職”,並且為他殘忍的老祖宗開脫:“按太祖初製,亦偶一行耳。所謂古有之,而不可行於今者,此類是也。”以上均見《萬曆野獲編》)
不管後代皇帝怎樣曲意回護,朱元璋的殘忍,是無法抹煞的。從他生命不息,殺人不止的一生,可以判斷,他是一個人格上有缺陷,心理上有毛病,智商上有思維障礙,心靈上受到過嚴重傷害的病人,否則,無以解釋他無休止地將老百姓,也將官員,更將知識分子,死去活來地折騰的原因了。總而言之,這種求得病態心理發泄的患者,手中多一分權力,人民便多遭難一分。他們熱衷於通過施虐、報複,來獲得精神上的滿足,這也是中國曆來刑外之刑泛濫,法外之法猖獗的根源。
一部二十四史,凡手握權力的中國人,把人不當人的殘忍,比比皆是,多到連曆史學者也索性懶得記載。“秦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於長平”,一句話,四十萬人被殘忍地活埋;“楚項羽坑秦降卒二十萬於鹹陽”,也是一句話,二十萬人被殘忍地砍掉腦袋。到了朱皇帝,殺人的單位仍以萬計,但總量在減少。到了清代,魯迅先生說:“清朝有滅族,有淩遲,卻沒有剝皮之刑,這是漢人應該慚愧的。”雖然文字獄死了不少人,殺人的單位就以千計了。到了民國,就以《紀念劉和珍君》和《為了忘卻的記念》為例,統治者一次性的屠殺,就下降到百位和十位計了。
這種量的減少趨勢,不是表明統治者舉起屠刀時手軟了,而是人類普遍覺醒的結果,也說明了曆史必然在不斷文明進步的總規律。時代愈遠,黑暗愈重;時代漸近,光明漸多。不過,朱皇帝的殘忍,雖是一頁古老的曆史,但也能使我們懂得流動在中國人血管中的殘忍基因,並不因為進入文明社會就會消失殆盡,有機會,有可能,估計還會沉渣泛起的。
謂予不信,回頭看一看“文革”十年,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