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總是處於出世與入世、在野與在朝、想吃又怕燙、不吃又心癢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曆代統治者對文人不待見,不放心,斷不了收拾,甚至殺頭的原因。
所以,李白這首“大雅久不作”,隻能作為一個很特殊的例子來看。清人沈德潛編品,與他的整體創作區別開來。“太白詩縱橫馳驟,獨古風二卷,不矜才,不使氣,原本阮公,風格俊上,伯玉《感遇詩》後,有嗣音矣!”
“矜才使氣”,才是詩人李白的創作和為人的風格。我們談作家,談作品,一定要區別其複雜性,具體性,多義性,特殊性,采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方法,往往難中鵠的。每一個作家,都是他自己,也就是黑格爾說的“這一個”。作家與作家之間,不同之處,應該要大於相同之處。
作家自己的作品與作品之間,也應該如此才好。一個與別人過於相同,與自己過於相同的作家,我敢肯定,是不會有太大出息的。
但是,一些評論家和研究者們,無論是拚命染黑頭發,不甘過氣的名流前輩,還是剛長出小胡子,作深沉狀的新銳先鋒,無論是用耳熟能詳的老語言,還是用佶屈聱牙的新詞彙來分析作家與作品時,總是習慣於“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考量方式。這類執行“六經注我”政策的先生們,實在令人好不痛苦。
於是,不禁使人想起希臘神話裏那個達瑪斯忒斯。
這個攔路大盜,可真是厲害,誰要不幸住進他的客棧,比落到《水滸傳》裏那孟州路上,十字坡旁,母夜叉孫二娘開的人肉包子店裏,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凡住進他黑店的客人,個頭長於鐵床者,截短;短於鐵床者,抻長。我不知道當下這班評論家和研究者,是怎麼得到達瑪斯忒斯的衣缽真傳,以鐵床邏輯行事的,反正,在新時期文學中,一些被尊之為“爺”一級的評論家,那種揚之即生,抑之則斃的霸道,恐怕就是達瑪斯忒斯鐵床的極致表現了。
由於納入這種模式化的考量框架之中,李白這首對於文學狀況的不怎麼滿意的詩,一下子就有點“高瞻遠矚”的味道了。其實,從這首《古風》中寫出來的“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的頌德詞句,應該看得出來,詩人一方麵借重官方,加大他對於“大雅久不作”的批判力度,一方麵也有討好主流意識的用心在。以求賞識和冀得擢用,一直是李白的致命傷,否則,他不至於站錯隊,“為君談笑靜胡沙”,去為野心家永王璘效力,而被流放夜郎了。
在這首詩中,隻有這兩句“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可稱詩膽,也是李白寫這首詩的主旨。編《唐詩別裁》的沈德潛,在選用這首詩後,特地加了個注:“昌黎雲,‘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太白則雲,‘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是從來作豪傑語。”說明他認同這個看法。但是他又注了一句“:‘不足珍’謂建安以後也。《謝眺樓餞別》雲:‘蓬萊文章建安骨’,一語可證。”他引李白自己的詩,把建安諸子區別在“綺麗不足珍”之外,實際上,這位曾是乾隆禦用文人的沈老夫子,是完全同意李白和韓愈的觀點的。
自古以來,在文學領域裏,雅正之聲和綺麗之音,這兩種思潮的抵牾,孰高孰低,孰輕孰重,一直是爭議的題目之一。在李白以前的半個世紀,陳子昂那首有名的《登幽州台歌》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悵惘,和在李白以後的半個世紀,韓愈的“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的否定,都證實了從兩晉南北朝,直至隋一統的三百多年間,綺麗之音,愈趨侈靡淫巧,浮豔頹廢,致使文學走進了死胡同,喪失生機。正如有些人玩文學,玩到最後,把自己也玩進去一樣。看來,李白的“大雅久不作”,“綺麗不足珍”,顯然是有感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