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雅久不作”(3 / 3)

李白借用孔夫子的感喟,“甚矣吾衰也”,說自己老了,沒有力氣寫大作品了。但是,他的意思很清楚,文學不能盡是風花雪月,吹拉彈唱,男歡女愛,更需要像《詩經》中《大雅》那類具有史詩性質的鴻篇巨製。要是好久好久沒有出現這類嚴肅的、認真的、深切的、有文學價值的、反映曆史和現實的作品,是無法向時代交待的。

所以,他在詩中表決心:“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要以孔夫子著述《春秋》的嚴肅,整理《詩經》的熱忱,重塑時代的黃鍾大呂。詩人雖是這樣表態,但也不妨礙他去寫“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等玲瓏剔透的小詩。雅正之聲不可或缺,綺麗之音不可偏廢,這兩者,其實應該是相輔相成的。

隻有周作人,隻有沈從文,隻有張愛玲等幾位頂尖的“紅人”,能支撐得住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嗎?這幾位因為被評論家和研究者近乎病態的鼓吹,而成神成聖的作家,在他們筆下的二十世紀前半葉,除了精致的綺麗之音,諸如紳士閑適、墨客雅興,男情女欲、悲歡愛仇,香奩脂膩、簾卷春色,小草小花、青山綠水外,還能給讀者什麼呢?一部沒有了魯、郭、茅,沒有了巴、老、曹的現代文學史,拿在手裏,還會有多麼重大的分量呢?

在進入二十一世紀,開始一個新的千禧年的時候,重新讀李白這首“大雅久不作”,不知為什麼,倒頗有一點耐人思索之處。尤其“吾衰竟誰陳”的感慨,透出詩人對於文學狀態那種深深的遺憾,還帶有一些無奈,不能不令人感到一種震動。

曆史,有時會不厭其煩地重複,文學史也同樣,有時年,便出現以範仲淹、梅堯臣、歐會呈環行狀態,走了一大圈彎路以後,又回到始發點。在上一個千禧年來臨的時候,公元一千年,算起來應該是北宋真宗鹹平三年,從文學史的角度觀察,簡直令人不勝訝異:唐以後的梁唐晉漢周,又重蹈兩晉以後的宋齊梁陳隋的覆轍,等於重新拷貝了一回。“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的局麵,又一次出現。一千年的中國文壇,不免顯得荒蕪冷落。說是空空如也,有一點委屈時代,說是不甚好的年景,或許更接近事實。比之兩百年前李白、杜甫的盛唐,比之一百年前李商隱、李賀的晚唐,即使浮想一番那群星璀璨的局麵,也就夠後人眼花繚亂的了。但第一個千禧年鍾聲敲響的那刻,翻開中國文學史,宋之初,可堪稱道的作家和作品,屈指可數。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宋史》的這個評價是很確切的。五代時以華豔詞藻寫男女情事的作品,以《花間集》為代表的那些旅愁閨怨,合歡離恨,輕狂冶遊,燕婉情私,也差不多寫到盡頭了。北宋初期的詩文,仍受五代影響,沒有什麼起色,也很正常。文學進入了低潮期,也就到了需要改革的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大約過了半個世紀,公元五年,到一一陽修、司馬光、王安石,以及蘇軾等為代表的北宋文學輝煌期。文學的斷檔,倒有可能正是為下一個繁榮時代積蓄力量。

我在想,當代中國文學,經曆改革開放二十年來各式各樣的實驗和嚐試以後,成績不可不說是偉大,收獲不可不說是豐碩。其中,綺麗之音這部分,似乎也到了淋漓盡致的田地,不知道還有什麼不能寫、不敢寫和不會寫的,相比之下,大雅之聲這部分,也就是史詩式的不朽之作,還在人們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坦率地講,像唐宋八大家那樣對中國文學產生影響的巨人,像唐詩、宋詞那樣千古傳誦的名篇,能與之相比擬的當代作家和作品,一時間,竟不能屈指數來,還是很令我們後人感到汗顏的。

然而,在新人輩出,後來居上,總結經驗,開拓未來的年代裏,沒有理由不相信明天會更好。因為,宋齊梁陳隋也罷,梁唐晉漢周也罷,都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動亂不寧,戰禍相繼的年代,這期間的文學史出現空白,斷檔,走彎路,是不以為奇的。如今,民族騰飛,國家複興,那麼,與之相稱的“盛世文章”,“漢唐景象”,也是自然而然必將到來的事情了。因此,在這千載難逢的盛節裏,真誠期望第二個千禧之年,帶給中國文學更大的輝煌。